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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 。声音从上方传来,她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楼梯的护栏上,同笑面猫相比则文雅,同人比起来又太狡黠。要认出她的灵活并不困难;她让她想起了种种四肢修长却有力的动物,比如猎犬——她的父亲曾经饲养了三只,而现在在她的回忆中,它们似乎一时大一时小。“你好,小姐。”她的目光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而是缓慢在其上移动,似乎要将她彻彻底底地记下;而那女人没有显示反感。看上去她不是那种乐意被人观赏的动物,野兽的个性和甜美溢满全身,但总归总,如果身在这样一座城堡中,她恐怕也习惯了。“你就是纳西索斯。”艾莉莎眨了眨眼,视线中短暂的黑暗过后,她已经站在了她身前,落地姿态也同猫一般轻巧。“叫我纳西。”她告诉她。更像个要求而不是请求,但即使到很久以后,她从来也只是叫她小姐,或者,根据她最后的状态,称呼她为先生,以那严厉且近乎寄宿学校主管的态度。她没有对她的不服从表示反感,似乎同她张扬任性的作风相反,她从来真正将自己的要求和他人的回应作必然的联系。“你迷路了。”她断定,“你是要继续迷路,还是愿意返回自己知道的地方?”这倒听起来真的像询问她的意见。纳西索斯.席格纳斯向她伸出一只手,考虑到情景中所蕴含的真意,无可避免地使它同一位男士邀请桌旁的饥肠辘辘的女士去用餐的场面相似。“我知道的地方太少,”她最终说,“我也许得请你带我回我的房间——如果你知道的话。”不。这年轻女人很快否认,毫无讥讽之意,之后天真因此也尖锐的陈述:她怎么会知道她的房间在什么地方。她因这个回复中她露出的牙齿而微笑起来。尖锐,洁白,正像肉食的,不用清洁牙齿的猎犬。“自然,那请你带我回到那个有许多扇门的大厅吧。我认为到了那里我就知道该怎么回去了。”有一会她面前的女人没有动,而那双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得把手给我,”之后她开口,“要在其中穿行, 你要牵着我的手 。”“那很新奇。”她不加掩饰地回复,而她耸了耸肩。“但就是这样。”就此要求她将手递给她,而那只手一触碰到她的手指就收紧用力,将她的那一只牢牢握着。接着她不再理会她,转过头向这一层之下的黑暗中走去,动作开始时令她的身体处在踉跄之中,而之后的下行同样过于轻快,不免让艾莉莎.喀斯普尔觉得自己在跑。她穿着带着跟的鞋,身上的裙摆拖在地上,手指却只是将她牵引,自始至终在穿梭的螺旋中,那女人没有回头看她;因此她压根没有企图将她阻止。显然任何反对都是徒劳,她的眼睛被变换黑暗中暗礁似的轮廓填满,唯一持久的是她面前这女人散开的黑发和露出的颈部。当她停下,她听见自己清晰的呼吸,而她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趣味十足地询问她的感想。“不坏,感谢你。”回复如实,没有她,她不认为自己能从那片雷同的黑暗中脱身。“那很奇怪,”她的领路人显得怀疑,“你在我看来不像是会喜欢这种活动的人...”“什么活动,”她不禁笑起来,“奔跑,是吗?我承认女人在结婚之后这种活动的机会少了很多...而我不是第一次结婚,如果你有听过传闻。”“已经传遍了,”她努努嘴,“每个人都在说。那是什么奇怪的事吗,在外面?”“有时候是。”实际上,在这时她仍然牵着她的手,而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将手臂抬起来,下一刻,手指松开。“真奇怪,真奇怪,”这年轻女人嘟哝,抱怨外面的生活对她的奇异;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但我说的不是这个。”哪一个——这事对她来说也是很罕见的,她会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上花时间,且感触近乎逗弄一只有无害好奇心的动物——她正要这么说,她却忽然离开了她,连同手指的温度和身体一起。她像黑色激流中的行船一样滑行而去,高兴且活泼地,“马克西米利安!”这名字一经呼喊,她就感到自己的轻微后退,而之后,身影才出现。人们说这个年轻女人对她的哥哥有过分的亲爱;有些人甚至提醒她担心她对她的报复,后者是空穴来风,前者却确凿无疑。“纳西,”那声音说,“你在这里做什么?”答案却在她被看见的瞬间略去了必要性,只作为一个补充;她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臂,而欢乐在眨眼间就消散,声音和眼睛都显出纯真的哀愁,仿佛一直在将疲倦忍耐,“她迷路了,我将她带下来。”她说。这样,他靠近她,带着一具紧紧缠绕着他的身体,因此手臂伸出却没抬起。他的表情含着歉意,许多天来都是如此。“我听说你在找些什么,”他说,“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没有。”艾莉莎回复,指甲陷进肉中不为自己察觉,而舌头,咽喉乃至躯体都在一时间的抽动中。“感谢你的好意。”
这样,他点了点头,而那间作为枢纽的大厅到了。“今天你要弹什么?”他妹妹问他。“无论我弹什么都不能作为你的伴奏呀,纳西。”那笑容既温和又悔恨,她则满不在乎地,仍然不放他离开,“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马克西米利安。告诉我今天你会弹什么?”那很古怪,因为她感到当他说这句话他的眼睛轻微地看向了她,但很快就离开。而那年轻女人也侧对着她,朝她挥了挥手,仿佛一个道别。“我猜我会先弹一首让他高兴的——”他顿了顿,像知道她会反驳似地,“啊,那可是首无聊的曲子!我受够了,他的品味就同他的生活一样,无聊,阴暗又残忍...”“纳西。”那阵柔美,不像任何男性的声音低声安抚她,令艾莉莎.喀斯普尔回忆起她曾经的一个女佣,替她照顾过那个早夭的儿子。“请你不要抱怨他,第二首我会弹快一点。”抱怨随那扇门容纳他俩的身影而停止,而她又看见那孩子似的女人对她张开的五指,最终意识到她是在完成同她的对话:她质疑的不是她看似不反感她在这城堡的黑暗和陡峭中不顾危险的狂奔,而是奇怪于当她牵着她的手,她没有显出任何异样。她总是因为她的直率而微笑,因此她会问她这样,谁都不会问起的问题。固然她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奔跑过,也不曾被任何温热的手掌牵引过。不是母亲,不是丈夫。她不会将自己的手交给那些在公共教育中的女友,又或者因为一个又一个丈夫认识的朋友。这年轻女人是第一个用活人的手指牵着她的,而她察觉到那句话中的深意:要在其中穿行, 你要牵着我的手 。她仿佛是一个转换的容器,使一种液体灌入她身体的通道中,好让她得以在这黑色航道中穿行。更多的类比随她走向自己房间的脚步被回忆起:三位一体的圣灵,而终于,精神婚恋中的眼睛。但她没有太多感触;她所有的感想都来自于过往婚姻中听闻的理念和争论,与她的赞同与否无关,只是因为她有不错的记忆。“她没有给你添麻烦,艾莉莎?”夜间,她碰到这个要成为她第七个丈夫的人时,他叫了她的名字,作为一个友好的象征。“没有。”人们很惊奇她和她的关系如此融洽。“那真让人高兴——我害怕我处在一个不能告诉你她没有恶意的位置上。但她是个很好的孩子...”而她同样惊奇于他的态度:出于种种原因,她总是在见到他时有奇异,难以言说的感觉;现在这个时间点,他们甚至还没有结婚,她的咽喉和唇舌最因为他的靠近而感到干涩和抽痛,实际上,应该说她确实有一个麻烦,当他问她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时候。但她恐怕他正是麻烦本身,即使她还几乎不认识他。“ 很好的孩子。 ”他的声音因其中的情感轻轻颤抖,“对你来说,我和她的关系一定很古怪?原谅我,我不是要让你不愉快。我只是...”他停下了,而她抬起头看着头,只在这瞬间那阵激烈的渴望和饥饿衰退,她看着他的眼神中有过往从来不曾流露的神色。这是个喜欢孩子的男人,她已经看出来,到了一个在许多人看来都过分的程度,以至于他不再是男人的。一种血脉和天生的诅咒,人只在一个无知而绝望的母亲身上能看见。她几乎同情且怜悯地看着他,很小心地不要让它变成轻蔑。“她就像你的孩子一样,我想。”她说,而他笑起来,歉疚同无奈混杂在一起。“也许。”“我们以后会有孩子吗,你认为?”她随后问他,冷静而轻巧地。
他显然因为这个问题很惊奇,但无法掩饰声音中的高兴。马克西米利安日后也会向她显出,他虽然擅长隐藏痛苦,却没有相反的经验,而她只是越发感到身体的异样,像有两种方向相反的刀在身体中穿梭切割。“如果你愿意的话,亲爱的。我不会勉强你...”他轻声,有点儿混乱地说道,眼神落到了别处,“虽然有时候我非常犹豫。因此,终究我们应该日后再讨论。”她提出的建议让他感到不安,困惑,但最终剩下的是欣喜,即使那是种自认负罪的欣喜,因此他首先无前例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嘴唇都在发颤,之后又同她道了晚安。“晚安,做个好梦...”那是声已经如在梦中的祝福,但最后他反应过来,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只是更悔恨了。“我真是冒犯了你,女士。原谅我。”“没有关系。”而她回复,“晚安。”她进门,用手扶着床边的立柱,身体佝偻,听见自己喉管里发出嘶哑的涌动之声;她的身体也颤抖。婚礼前她在这城堡中寻找食物,作为对那影子责难的对策,并未有多大的抱怨和不满,但当她方才确实触碰她寻找已久的食物,她只感觉那爆发般的食欲要撕裂身体。如此柔软又深切的欲望,她无法否认当他的嘴唇碰到她时她察觉到那具身体中的欢乐。他因为想象中的幸福而颤抖,而她则因为现实中的感受战栗。就在一吻之下她仿佛确实会将一切都付出,如果他会跪在她身前,眼泪全是为了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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