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lude: Night Ro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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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住的地方吗?”那天更晚些的时候他问我,显出担忧的神色。我应当回到旅馆,却同他和他的未婚妻一起踏上了一条夜路;夜固然漆黑,路旁却同一些我在蛮荒之地的部落中才见到的风俗宴会上一样处处点燃火把——他告诉我这是因为这座城市的人喜爱黑夜和畏惧黑夜的程度同等,乃至在夜路上行走也成为一种受喜爱的娱乐活动。但我怀疑这是否对他来说是种娱乐活动:现在,冲锋的激情和恍惚随夜色渐深而消退,我才注意到他身上依附着的柔和由于。柔软,正如他的态度和礼节一样,却不因此更不持久或少造成伤害,当他问起我这个问题时,我正开始暗自琢磨和担忧他是否在病痛之中。医生,以及几乎对忧郁一事有观察的人说,诚然这可能不是一种激烈且引起身体异变乃至招致伤口,溃烂和丑陋的现象,但有时,甚至往往有致死之功效,而更不被希求的情形是忧郁出现在久卧病在床的人身上,同更易于被定义的疾病一同侵蚀人的健康。我当时看着他,忧心的便是他的健康,不知那样属于久病之人的忧愁为何出现在他身上;然而在阵阵变化的火光下,他的身体只呈现出比过往更甚的健康和美丽:我之前已经说过,他身上有介于灵活和僵硬之间的奇妙特质,然而现重逢看见他的唇瓣是丰润且鲜艳的红色;且,更加诚实一些,在那条夜路上我不止一次差点看入迷了,心灵虽然从孩童般的狂乱种回归,也不免像被野性控制的青年男人,亦是最难以控制的那一类。我自然不想让他察觉或反感,时不时移开眼,面对他的提议最终也难以拒绝。“是的,如果你问起,我是有的...不过条件难称满意,因此如果你对我有任何建议,但请提出...”我在白城堡的旅馆已经住了一个星期,没有任何不乐意的地方:条件比遥远偏僻的地方已好少许多,更精妙的是那些居民能提供给我的故事。这真是个怪事如云的城市,任何一个从事我这个职业的人都要说,他们会感受到奇异和戏剧性所需要的冲突从这些居民的身体种迸发出来,却不像那些海滨繁华的商业城市,总是在嬗变和冲突中产生些新的东西;在这一切似乎都已经打上向着倾覆和衰败的标签...你已经可以说我愚钝,因为我虽然觉得这点显著而值得注意,却直到最后也没想到什么事会发生在他身上...我真心实意地不能想象任何这样的不幸和毁灭会发生在他身上。那是件愚蠢之举,却也因为他看起来从来不鲜活,因此似乎也从衰老和死亡中免疫了;直到他去世,我都难以想象有十年我是怎样忘记了他:我毕竟是用着虔诚的人爱着自个的圣子圣女的心来看待他。
他提出我可以到他的屋子里去居住。“自然,我不知道您需要我做些什么,但也许离得近会好一些?”他的微笑含着相当的歉意,“另一个原因是——我向您道歉,我父亲的城市并没有很好的安全,即使您现在可能还没有察觉到。我很担心你作为外地的旅客,长期住在那是否会有危险...”我着实因这话而吃惊,而他见了我的表情,那笑容中竟然夹杂着几分愉快的高兴。“您不知道。那很正常,我没有和您提起过。他就着这种情绪告诉我,甚至连精神都好了些,“这座城市的管理者是我的父亲...”那时我才将他父亲的财富和我所处的这座混乱同繁华并行的城市联系在一起,一时间高兴得不能自已,乐意听从他的意见:我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以他为那往往被人厌弃,难以琢磨的‘主题’,来写完这部作品,如今发现他正是出生在这座充盈着怪事和冲突,无论哪一个街坊都能喂养一个故事猎手的城市。如此美事!不消多费笔墨,我那时相当激动一事已经明显:思绪既谨慎近乎深思熟虑,又骄傲而不切实际,一方面想着应该怎么攫取而考究他的灵魂,另一方面则幻想着这一篇章也结束之后的幸福与庆幸。我不怀疑我会进入相当的快乐中,既然这职业总是多少让我察觉到负罪感,数年的勤勉和压抑那想法仅在时间流逝中加重我精神上的负担。诚然我已经幸运,得以累计财富而至于衣食无忧,然而一想到这重负将被卸下的轻松和释然,整程夜路我只挂着一副不知灾厄的微笑,以至于当我转头,看见那女人——他此前一直一言不发, 仿佛一个沉默而乖巧的女人一样一言不发的未婚妻脸上露出一个昭示她本性的笑容,而那唇瓣仿佛说着:这蠢蛋在笑什么呢?那是种不加掩饰的讥讽,在此情景下就好像宫廷中亮出的开刃剑一样,最初我想到也许我该谴责她的无礼,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被冒犯的愤怒而追寻身份和差异的保护:我是个男人,她却是个未婚女人,怎样有资格这样盯着我?她那眼神张扬又嘲讽;最终却被她的目光修改自己的念头,认为我脸上的表情确实显现出缺陷。类似的笑容即使时时出现在负责交涉和表达的人脸上,毫厘之差便也能使其从得体变为愚蠢,譬如此时我自身。我不是无法意识到自个嘴角的弧度以及牵动两片唇瓣的肌肉都处在怎样一种不受规矩和警觉制约的纯粹欢乐中,而它之所被称之为愚蠢,也是出于所有者作出这表情是源自内心对一个虚无念头天性般的盲信。失去了自己的理念和独立足以同时被朋友和敌人诟病,但在她嗤笑出声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我是用着怎样虔诚的神色望着他。她那笑声明显而不加掩饰,嘲笑和苛责如同石子清晰可闻地落在地面,饶是我从来没有因为对她未来丈夫的狂热而感到羞耻过,也在霎那间生出一种被人从一个过于荒唐美梦中猛然唤醒,手还在自觉无依靠的途中抓着我有着的名誉和头衔之感:须得承认,只在扫过她面貌神态,乃至那被黑裙裹紧的身体时,我内心里有只手,迅速且勤快地用狂热的速度件件拾捡我过往的荣誉和声明,像用着力气,将自己的身体往悬崖上拉。事后回想应当显得荒唐:我的呼吸急促而心跳加快,一方面我同她,两人像两只雄孔雀一样对视,双方都想展示尾羽之绮丽以赢取一样已经扩散在空气中地无形之物,另一方面我却已经轻蔑她不配当我的对手。为打败她我乐意拥抱了那些广泛存在,最终也在我身上被证实是方便于使用的观点:女人固然有自己的灵魂,却很难说是合称作为竞争者的。但不知怎么,即使那时我的心思已经微妙且不断转变,自己也难说请究竟是哪一个更多,却感到这个女人分毫不差地将我所想的知道,回望我的眼神只愈发轻蔑,只要望进其中便使人明白,她不是不知道我比她更多怎样社会和宫廷中的荣誉和名声,而是真真正正,全然不将它们在意了;出于这原因那双锐利的绿眼睛将我审视得更激烈彻底,到了如此地步,假使我一开始对她有更多尊重,早应该羞愧得别过头去,但既然我一开始就没这么做,最终只自食其果,在她的注视下脸都苍白,半个夜晚已经过去,我才第一次认真打量她,眼神难以掩饰其中的被冒犯和愤怒,最终却落回了尊严上。之后,她对我说起这件事时显得平静而释然: 要尊重一个女人是困难的... 不止是您,海因茨,我自己也做不到。所以我和您就只能看着彼此了。我不因此受冒犯,您也按照心中所想行事便好——我是不会顾及您的。那之后,即使事到如今,她早就去世,我却仍然感到即使我对她心思傲慢又丑陋,她也认为我愚蠢且天真,倘若她不是那么早就去世了,我同她会是一对朋友,甚至是在神前宣誓的夫妻...考虑到我之前就说,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我曾经幻想过的妻子。最终,我赞赏她对我无用自尊的刺伤,但不至于会爱她。爱是一件我们不能给彼此的事,正如在那天晚上仍然是她的丈夫的声音最终才唤起了我内心里的羞耻:他看见我和她的样子,极为无奈地问道其中原因。
“您有什么话向对她说吗,海因茨?”这个夜晚他每次露出笑容都沾染上极为明显的伤感,以至于听到他的声音我就羞愧难当地将脸转了过去,首先惊愕于自己竟然想侮辱他未来的妻子,之后更为曾企图用身份凌驾于 她 本人难堪。整个过程如此清晰,以至于我再难以辩解,只低着头向他道歉;重逢和约定的欢乐险些一扫而空。“不,自然没有。”我同他说道。“那是我过虑了,”他回复我,“看见你们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们彼此认识,是顾及我在场,才不方便叙旧。”我闻言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而就是这么一瞥让我忍不住声音尖锐而不受控制地向他道歉:那表情替我说了我早该说的道歉和自责,倒不是光对这个女人;还是对过去这十年中的种种...对他,自然。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此前只被欢乐的负罪感:过去的十余年对我来说早该是怎样难看且值得鄙视的岁月!我竟然全部遗忘,还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思及此刻我差点将那女人的视线和自己的目的都忘了,只顾着一个劲地对他道歉:“我对不起你,马克西米利安...”我之后求他原谅,在那条夜路上攥着他的手,而他显然吃了一惊,同那站在一旁冷漠而觉得这场景滑稽而可笑的未婚妻形成强烈的对比;她那视线,即使我低着头,也能清清楚楚地描绘出来其中的轻蔑和嘲笑。她看着我,他则伸出另一只没被我握着的那只手,同多年前我第一回在酒馆中通他说话时一般轻轻在我肩膀上拍着。“您这是怎么了?我猜我今天晚上到底还是打扰了您的工作...”我在路上扯住他,现在他倒责怪他自己了;他把自己的不愉快都压下去,其中的关切全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实在难以抑制内心的负罪感,像麻风病人握住一个国王的手以希求痊愈一样抓住他伸过来的那只手,只在这瞬间彻彻底底将她的目光忘了,将心中所想托盘而出,为了辩解之前心里对着他未婚妻的心思,但尤其为了她引出的负罪之心辩解,比一个神父在天主面前自证清白还热切。“不,不,不,不!你简直不能想象我遇见了你有多高兴...就在刚刚我已经懂得我差点就腐化,几乎已经溃烂了,”我听见那女人嗤笑出声,笑声也刀尖锐利寒冷,但已经管不了那样多,只看着他那双耐心而温和的眼睛,将真心话一股脑地导出来,“诚然我是为了能完成你给予我的荣誉才踏上那么一条道路,但其中也不是没有代价——毋宁说它的代价是我的整个灵魂,如果再差一天,一年,差这么一次机会,我恐怕就成了一团烂泥,再也没机会碰见你了...那我是死也不会甘心!”我情绪激动,说完之后还后怕不已,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跪在了那条夜路中间,身体颤抖不止。他见了我的样子,也蹲下来,用手揽着我的背,仍然轻轻地拍打着...我是在没有母亲的状态下长大的,而至今仍然很少想象一位母亲的感觉,尤其是十余年前,我第一次遇见他之后;人在圣母和年长情人的怀里寻找失去了的母亲,而我不是不清楚我自有慰藉。“怎么,您哭什么。”他柔和又恳切地说,显然惯于将人宽慰,仿佛比自己的伤口镌刻更深,“我没有不答应您...”这回连那女人冰冷的声音也不能唤起我的任何反应,只在筋疲力尽的瘫软中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怎么,你又认识了一个傻瓜,马克西米利安。”她这回开口,声音也冷漠而尖刻,笑容却夹杂一丝友好的嘲笑。“我猜你要将这个眼泪流个不停的傻子带到我的房子里去,是吗?”
“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吧,亲爱的。但我不会勉强你...”他则回复,语带歉疚。她闻言只摇了摇头,但脸微微转向夜色深处,避开了火光,不能被我看见了。“你哪里有朋友...你这个孤僻的,戴面具的人。但将他带到屋子里来——这个蠢货。”
“你这么做实在好心,艾莉莎。”他最终说,就这样在这条夜路的尽头,我看见了这女人的屋子,知晓了我另一足以说成笑话的滑稽。她假使没有荣誉和名声,也绝不在财富上逊色于我企图仰仗的资产;这屋子诚然不如城市中那仿佛铺陈延申的巨大城堡,也已经大得可笑。将他给我;我在他的扶持下进入这间屋子她便开口,眼睛没有看我,转头从墙上取下一串装饰繁杂日轮似的钥匙,那语气仿佛我是一件待运送的物品,而她是那匆忙而知悉道路的骑手。之后她将我从她未婚夫手中攥过,走向屋宇深处,期间不发一言。他的手也松开,只是触碰还像夜间寄托在睡眠中的道别,告诉我他很抱歉她将我称为蠢货,但我怎会在意?那时我自个也觉得确实如此;但好歹,我因此知道明天我还能见到他,这才安心,仍然这是间宽敞且漆黑寂静的屋子,屋内四角的黑暗同夜幕一般深沉,只被她手中的烛火照亮一片细小圆形,而光照的纱布同黑暗一同吞尽了可能的声音,也由此让人感到自己行走在沙上楼房之中。屋宇如此庞大,她带我穿过了三条走廊,我却连一个佣人也没见到,而不能不使我惊奇,她又察觉到我的心思,转过头借着烛火看着我,那轮廓和细节无不像贫者之家中饱尝辛酸因此冷漠尖酸的老妇,相较于她如今对我显现出的财富和所有物不能不更添惊奇。“不必寻找了,一个也没有。”她如此告知;正在她说这话时我被分配的那间房到了,我见到这女人停下,从腰间解下那串庞大如饰品的钥匙串,翻找动作的简单娴熟,向观者诉说这件屋子里所有的空间和财产都在她一个人的掌控下,至于其中除她和我以外唯一一个活物,又不能不使我浮想联翩。正在她旋开房门的时候我们再度同之前一般对视,而她坦然微笑,仍带着那些伤人和而不亲切的情绪,只是多了几分自嘲,不同言语所述有任何胜利意味。 “如果你好奇,他也是我的。” 她将那串钥匙收回腰间,这样告诉我——我首先惊悚于她知晓我想法的能力,再因为她的语气而不痛快,几乎不理性地,找不出任何指责她的理由。她看着我的表情,忽然低下头,发出声轻笑,在此之中房门被打开;而她将我推进房内,再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一番,某一刻的表情近乎高兴,即使很快又退到冷漠之下,也引人注目。“我是个多愚蠢的人...最终,我从你身上知道了这点。”她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即使到最后,我已经不像这一天被她唤醒那么深的羞耻,也时常在她的注视下自觉愚蠢。但她其实不止一次告诉我,作为一种善意的坦诚:假使她嘲笑了我,最终也只是在嘲笑她自己;我们对自个的荒唐和愚蠢没有任何怀疑和争辩之心,一头钻下,从来没有回头之意,但忍不得旁人来说一句不是。“您显然一点也不怕冒犯我,女士!”但那天我显然没有年岁流逝后的知觉和了然,一个夜晚中接二连三地遭她的侮辱;她则用最满不在乎的转头回应我,但这回她真正的轮廓因烛火蒙上一层黯淡的金属光晕,终于得以被窥见,展现出一尊冰冷又刻薄的侍女塑像。之后四个月,我几乎只是在这种看法中同她交往。“如果你再没有别的问题,容许我暂且失陪了,诗人。”她临走前对我说道,将钥匙放在门口的立柜上,“我希望你好歹能照顾自己;这地方是没有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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