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降 - 窺視（一）：陰陽眼

我從小就能聽見或看見一些奇怪的事物，可村裡的阿金婆說這不是陰陽眼。當我懵懂地追問她時，她遲疑道：「你看不到，你不該看到。」

她轉向我，混濁的盲眼似乎洞穿了我的內心。她要我鄭重發誓，絕對不能和別人說我看見的東西，「知道嗎，軒軒？」

我背對著父親，所以無法看見他臉上的神情，卻仍然能聽見清楚的啜泣聲。

我正要回頭望向父親時，他伸手按住我的肩膀，聲音中竭力壓抑著某種情緒。

「軒軒，快說好。」

於是我朝阿金婆低低說了聲「好」，她便寬慰地摸了摸我的頭。

那是我對她最後的記憶，再後來她離開了人世，死時據說渾身發黑，四肢扭曲，七竅都冒出鮮血，被金家媳婦發現時已經涼透了。

村裡議論紛紛，有人說她說了不該說的話，也有人說她生前與太多不乾淨的邪物打交道，才會以如此悽慘的模樣死去。

然而每回想起她「注視」著我的眼神，我卻覺得她早已洞悉一切，無論是之後她將面對的死亡，抑或是我的真實身分。

＊

高中畢業後，我離開自小成長的南投山村到都市讀大學，發現外頭的世界與想像中截然不同──大學生並非每天都在刻苦讀書，而是經常將時間分配於其他事務上，例如社團、系學會、打工、與朋友出遊、約會或打遊戲。

我其實沒感覺這些事多麼有趣，不過為了融入人群，我漸漸開始加入他們。

我每周花五小時在飲料店打工，偶爾會幫忙系學會的活動，也會和朋友出去玩。也就是在那時，我認識了周楚菁。

周楚菁是碩士班的學姊，原先是室友蕭靖的女友，我只在夜唱時見過她一次，後來就再也沒看過了，再聽說時她已經與蕭靖分手，並且身心狀況都出現問題。

「學姊之前休學了半年，最近一直在接受精神治療。」

「你怎麼知道？」

「我聽學姐實驗室的人說的。我不是有和你說過嗎，我朋友男友的哥哥也在那間實驗室……」

諸如此類的小道消息在周楚菁復學後傳得沸沸揚揚，但眾人都留了點口德，不敢在她面前議論。

起初我不以為意，仍然照常過日子，直到有次搭電梯時遇上周楚菁。

明明有過一面之緣，我卻幾乎認不出她來。她原本是一名相貌精緻的少女，一頭長髮總是紮成高馬尾，笑起來臉頰上有對酒窩，看上去陽光開朗，一直是系上出名的美女之一。

這次她除了身形暴瘦之外，臉色也很蒼白，像一個罹患絕症的人。我看著她走進電梯，身上已經沒了初見時的活力，只有一種說不出的壓力與絕望。

「四樓。」

她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快到我幾乎沒能看清她的眼神，只看見一閃而過的充血眼角。

我什麼也沒說，只微微側目望向她身後，接著迅速收回視線。

那裡有一團黑影。

電梯緩緩上升，透過左側那面鏡子，我可以清楚看見黑影由周楚菁的身後朝上方移動。

它的動作很慢，鑽入燈具之間的縫隙後便消失了，只留下一陣若有似無的刺鼻臭味。

周楚菁顯然看不見那團黑影，卻似有所感地向上看去，隨後瑟縮了一下，表情變得十分驚恐。

順著她的視線，我才發現黑影並沒有消失，而是睜開了一雙血紅的眼，一眨也不眨地縮在縫隙間盯著她。

就在周楚菁要走出電梯時，我看見那團黑影又回到她背後，眷戀地纏著她虛弱的身軀。

「它只是看著你而已，不會傷害你。」我道。

周楚菁轉身看著我，表情是十足的疑惑與驚訝，就像她從未對別人說過的秘密，卻突然由別人的口中說出來一樣。

我故作鎮定地點了點頭，心中卻有些懊惱為何要說出口，這可是阿金婆臨走前交代的。事實證明，過去只要我誠實說出自己看見什麼，往往都會惹禍上身。

電梯門在我倆面前關上。

人被怨靈纏上的例子並不罕見，我不可能拯救所有人，也沒那能力。

李軒融，這是你最後一次多嘴了。我鄭重地提醒自己，同時盡力將周楚菁拋在腦後。

還記得小時候父親帶我出門看電影，正在排隊時，我看見前方中年男子的身邊跟著一名女子，她身穿艷紅色的小禮服，背影年輕美麗，只是當她轉過頭盯著我時，那張幾近腐爛的臉龐卻令我忍不住大哭起來。

父親連忙詢問出什麼事了，我指著中年男子的身側，哭哭啼啼道：「叔叔旁邊有一個穿紅色衣服的姊姊。」

中年男子剎那間脹紅了臉，對我破口大罵：「你亂說什麼！」

事情的結局也很明顯：父親被迫向對方道歉，並警告我不許將看到的東西胡亂說出口。

我能感覺出來，他對我語重心長地說這些話時，語氣隱隱帶了些惶然與畏懼，如同試圖壓制某種他從來不瞭解的力量。

伸手摩娑著頸間的玉珮，冰涼光滑的質感使我稍稍安心了一些。

這是阿金婆拜託認識的人替我求來的，以保護我不受那些東西侵擾。說也神奇，從我有意識開始，我還真沒被附身或騷擾過，它們從來都是對我敬而遠之。

我只想當一個普通大學生，最普通的那種就好。

＊

事情的發展顯然不如預期。

剛回到宿舍，正在打遊戲的蕭靖瞄了我一眼，取下耳機道：「楚菁在找你。」

「啊？」我一愣，「誰？」

「周楚菁，我前任。」

尚未接話，另一位室友曾至明又問道：「好端端的，她突然找你做啥？」

「不知道。」我苦笑，心裡卻早已有底，「但你們能不能告訴她，我沒有什麼能幫她的？」

蕭靖的回答是將手機扔給我，「自己回。」

蕭靖與周楚菁的對話紀錄很乾淨，大概都被刪了。最新的對話是半小時前，周楚菁問蕭靖知不知道我的聯絡方式，她有急事找我。

我將自己的回覆按照蕭靖的口吻打上去，不料就在訊息已讀的下一秒，周楚菁竟然直接撥電話過來。

手忙腳亂地將手機遞給蕭靖，他卻示意我替他接起來。

「喂？」周楚菁略帶虛弱的聲音從話筒那一端傳來。

我把手機遞到蕭靖臉頰邊，他一面操縱著遊戲人物，一面聲調平平道：「喂？怎麼打來了？」

「我有急事找李軒融，他不是和你是室友嗎？」

「他說了沒法幫你呀。」

「不可能！」周楚菁急促道：「他看得見……他會相信我的，其他人都說我有病……」

蕭靖的神情越來越不耐煩，直截了當道：「醫生說你有妄想症，你在寫畢業論文時壓力太大了，才會出現幻覺。你當初和我提分手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好好接受治療，直到康復為止。」似乎察覺自己說得太直接，他微微軟和了語氣，「軒融他也有事要忙，況且他已經說了沒辦法幫你，請你不要再打擾他了。」

我與曾志明對視了一眼，均從雙方眼中讀出震驚。

原來周楚菁是得了妄想症。

不過我明白地知道那並不是什麼妄想症，而是被一個帶有強烈執念的靈纏上了。

現代已經有很多人不相信怪力亂神的事，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聽到或感覺到，周楚菁家很明顯就是其中一例。

話筒那頭的周楚菁沉默半晌，訥訥道了聲「好」。

「老三，學姊她是……妄想症？怎麼回事？」掛上電話後，曾至明忍不住八卦了兩句，「好像沒怎麼聽你說起。」

與我們說話時，蕭靖倒沒那麼煩躁，只淡淡道：「這又不是什麼值得一提再提的事，她也和我分手了。」

「能問一下她怎麼了嗎？」曾至明追問。

蕭靖道：「她一直覺得有人在偷窺她。不分晝夜，無論任何地方，都有人在背後盯著她。」

曾至明打了個寒顫。

「就連我們在做那件事時，她都能因為覺得有人偷窺而嚇死，之後越來越嚴重，一定要有人陪著，不然根本睡不著。」

「聽起來是需要妥善治療一下。」曾至明道：「不過軒哥是怎麼被她找上的？」

我含糊道：「在電梯裡和她說了一些話，她好像覺得我能幫助她。」說起來也是我的錯，因為下意識脫口而出的那些話給了她不該有的錯覺，也將我牽扯進這件事中。

想了想，我問道：「老三，你說學姊是哪間實驗室的？」

蕭靖詫異地側頭望著我。

「吳教授。怎麼？」

「沒事，我就給她個護身符。」我站起身，「保心安的，再多我就沒辦法了。」

除了隨身攜帶的玉珮之外，我的皮夾裡還有一個父親求來的護身符，也是辟邪的，現在看起來周楚菁比我更需要它。畢竟也是我惹出來的鍋，拍拍屁股走人似乎不太道德。

去了吳教授的實驗室後，一位學長表示周楚菁去看診了，稍晚才會回去，我聽罷便留下一張紙條，並請學長代為轉交護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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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視（一）：陰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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