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佚名散文集 - 凌音 - 只願生生世世，不復相見

之前跟友人去看了蜷川實花執導的改編電影《人間失格》，畫面豔麗，色彩絢爛。至結尾時，太宰治終於成功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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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太宰治的太太，為丈夫堅忍了半生。觀乎整齣戲，只有她的畫面是不見陽光，場景佈局都是晦暗而侷促的。在太宰治死後，他的太太豁然開朗，在萬里晴空下晾曬衣服，嫣然一笑。這種強烈對比，詭異得令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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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受我懂。」友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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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友人，成長於一個問題家庭。認識她二十年，她首五年的遭遇可算十分悲慘。她經常滿身瘀傷回校，而且不敢抬頭望人。由於她是插班生，加上行為怪異，大家都不敢與她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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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她成為朋友是因為一次我欠交功課而被罰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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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你會在這裡？我看你平時功課都做得很好啊。」我這壞學生無聊得緊，便趁老師走開了跟她搭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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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沒有做功課⋯⋯」她怯怯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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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甚麼不交功課呢？你要是不想交上去，也可以借來讓我抄一下別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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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功課簿被我爸撕爛了。」她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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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再三逼問下，總算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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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友人所說，她的父親脾氣暴躁，失業多年，嚴重酗酒。她的母親在外靠洗碗養家，每次回家看到丈夫死蛇爛鱔的模樣，一定沒好臉色。如此情況下，友人父母一天一吵架，三天一打架。最後會一同把矛頭指向我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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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沒把你生出來我早就走了！」兩夫妻感情失和，偏偏這想法十分一致。友人眼淺，每次看到醉酒父親扔東西打人就會給嚇哭，她的爸爸一聽見她哭就會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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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只會流馬尿！我的財神爺都給你哭走了！」接著就會揍女兒一頓，而她的媽媽只會冷眼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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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見她常常滿身瘀傷，便嘗試聯絡她的父母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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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說過是自己不小心撞倒了，但是老師還是打給我媽了。」當時才十歲的友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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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她的媽媽覺得是女兒沒事找事，打。

她的爸爸也覺得女兒「出賣」了他，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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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帚星！讀屎片！」友人眼巴巴看著自己用心做好的功課給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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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犯傻了嗎？你怎麼不告訴社工呢？」我驚呆了，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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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用的，正因為我之前讀的那家學校的社工想插手，我不單止被湊了一頓，他們還乾脆幫我轉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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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留堂後，我見她沒錢吃飯，我就把我的飯盒分給她吃。我見她鬱鬱寡歡，我就拉著她去參加課外活動，讓她多認識一點新朋友，讓她一點一點開朗起來。升上中學後，她非常熱衷學會活動，在學校留晚一點，被揍的機會也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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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後一次被揍時正在讀中三。我們當時正在組內閣參戰學生會，那一晚，我們為翌日的內閣辯論備戰至九時才散會，哪知道她回家時正好又碰上父母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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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這裡是酒店嗎？甚麼時候回來是你說了算嗎？」劈頭又被父親揍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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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明天參選學生會，所以⋯⋯」話口未完就被母親摑了一記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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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憑甚麼頂嘴？」她的母親取來一卷封箱膠紙，封上了友人的嘴巴。見友人哭泣不止，她甚至用封箱膠紙把她的嘴巴連帶頭髮捆上了幾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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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力的嗚嗚哭著，眼巴巴看著父親把她的校服剪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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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屎片！讀屎片！」她父親咆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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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她赤著腳逃出家門，跑來找我，在我協助下聯絡上了學校社工，展開了寄居女童宿舍的生活。法院給她頒了保護令和禁制令，免受醉酒父親騷擾，而友人也在宿舍裡首次嚐到家庭溫暖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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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之後，友人再沒回家，只久不久約母親出來見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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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友人二十歲的某天，她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說她的父親忽然猝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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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辦好手續後，友人陪母親回到曾經熟悉的家中。她的母親拿起一根丈夫生前遺下的香煙，狼狽的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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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難過。」友人安慰道。她知道母親從不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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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難過，我是覺得我終於解脫了。」她母親幽幽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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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友人跟母親談了很多話。她的媽媽告訴她，之前並不是有心要冷眼旁觀，更不是要存心去傷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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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你刺激到你爸，你愈刺激他他只會愈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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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何不乾脆離婚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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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著你又能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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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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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下輩子不要再碰到他了。」她的母親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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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老一輩是較為堅忍，也許老一輩比較怕事，也許老一輩不輕言離婚，這些友人都懂。但她始終無法釋懷，為甚麼在她最需要保護的時候，她的母親會選擇袖手旁觀，甚至助紂為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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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們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見。」友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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