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傳來摩托引擎聲的時候,客廳裡的座鐘恰巧報出十二點的鐘聲,馮智林坐在籐椅上,後腦勺靠著椅背頂部,打著響天震地的午鼾,嘴角流出的口水沿著椅背流到扶手。電風扇吹出的倦風掠過他胸口,衣領跟隨風向飄揚,廚房裡的烹飪聲響停息了,郭巧芸關掉煤氣灶,端出一盤炒豆角,正打算叫醒丈夫,院門忽然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
郭巧芸仍端著那盤菜,試圖透過菜肴散發的熱氣看清來者,半晌後,她驚疑道:“長歡?”
馮智林睜開眼,擦去嘴邊流涎,側首望向客廳:“你怎麼回來了?”
“爸,媽。”馮長歡提著一個枕頭大小的旅行包,“是我,我回來了,我不得不回來。”
門外強烈的陽光包裹著馮長歡,郭巧芸不論怎麼瞅,看兒子都是一團直立的黑影,她愣了許久才緩緩將菜放到桌上。
馮長歡走進來,將桌上兩菜一湯推開,把旅行包往上面一扔,碗筷被震了起來,湯跳出陶瓷盆,濺了許多在地板上。
“你幹什麼?”馮智林站起來,“你有什麼毛病?”
“我說了,我不得不回來,這幾天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來找你們。”馮長歡露出明朗的笑容。
“你到底想說什麼?你現在不應該在工地做事嗎?”
“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壞消息是我把工地的那混蛋工作給辭了,天天推車運水泥,遲早他媽的把腰給累壞。”
“什麼?”
“好消息是這個。”馮長歡拍拍旅行包,“打開看看。”
馮智林站在臥室門口,遠遠看著旅行包,郭巧芸猶豫一會兒,捏住拉鍊一點點拉開,大約拉到四分之一的位置,她鬆手看向丈夫,滿臉寫著不可思議。
“什麼東西?”
“錢。”
“什麼?”馮智林走過來,撥開旅行包的豁口,裡邊橫七豎八躺著一遝遝百元紙鈔,他冷靜地問道:“誰的?”
“誰的?”馮長歡盯著他的父親。
“誰借給你的?”
“我的,爸,媽,整整三十四萬,它們全是我的。這一天早該來了,可我昨天才等到。”馮長歡把拉鍊完全拉開,“不是我欠人錢,是我被欠錢,老天爺欠了我二十多年,昨天才還給我,但這還遠遠不夠,遠遠沒還清。”
“到底怎麼回事?”
“昨天晚上,一家臺灣的出版社給我打來電話,說要出版我的小說,我們談了一整個晚上。”馮長歡得意地拍一拍旅行包,“從十點到七點,九小時淨賺一百多萬新臺幣。”
一百萬,三十萬,這對年過半百的夫婦被這兩個數字繞暈了腦袋,兩人面面相覷,隨後不約而同在飯桌前坐下,滿臉詫異地盯著兒子,半晌後,馮智林呆滯地開口說道:“你今天回來得不巧,你媽把你的床單和被子洗掉了,你沒地方睡。”
“爸,你還沒搞清楚現狀嗎?三十多萬人民幣,你還為我沒地方而睡發愁?”
“什麼?”馮智林再次木訥地說出這兩個字。
馮長歡沒有回應,埋頭開始整理起包裡的鈔票,郭巧芸凝視著早已冷透的飯菜,有氣無力地說:“長歡,這二十多年,媽看著你長大,咱家省吃儉用,今天算是熬出頭了……你這錢媽也不多過問,咱家窮了不知多少代,只求你安穩地找個媳婦,生個大胖小子,為咱家延續香火,讓你的後代永別這樣的苦日子……”
“來!”馮長歡將摞成兩疊的鈔票分別遞給母親和父親,“兩個十萬,剩下十四萬我留著,你們放心,這三十四萬只是開胃菜,只是老天爺還我的第一筆錢,我曾經寫的不計其數的小說和劇本,現在終於到發揮真正作用的時候了,它們相當於我的不動產,缺錢了賣幾個便是,與此同時,我仍在源源不斷創造新的小說和劇本,三十四萬?這點錢什麼也不是。爸,媽,你們就坐家裡等錢吧。”
馮長歡說完提起未合上拉鍊旅行包,用手抓住敞開的部分,大步流星向院子走去,馮智林急忙叫住他:“你去哪裡?”
“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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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窗蒙上一層薄薄的水汽,馮長歡躺在浴缸裡,盯著積雪般的綿密泡沫,忽然抬起右手,睜大眼睛檢視手掌上的紋路,確信這是真實世界,他滿意地點點頭——一切都如願實現了 ,隨後拿起一旁的酒杯,將餘下半杯威士卡一飲而盡。回想起一天前的現在,那位姓楊的主編在即將談成的最後幾分鐘說了這麼一句話:
“願上帝保佑你。”
他知道這只是對方身為基督徒的一個普通口癖,但正如他對父親和母親所言,哪怕確實存在上帝,現如今發生的事絕非所謂的“幸運”,而是上帝欠自己的,這早該發生了,自己白吃了十多年苦頭。他望著窗外璀璨的高樓,明明已經如願以償,卻還是忍不住扼腕歎息,到底在歎個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
這時被塑膠袋密封的手機突然響起,馮長歡伸手按下接通,開啟揚聲器,密密麻麻的水珠瞬間附著在袋子上。
“老楊,我正想到你呢,你怎麼就打過來了?”
“想到我?”對方乾笑兩聲,“馮先生真幽默,不過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商量。”
“是關於《囈語》的事麼?”
“不是,你的小說已經在申請版號了,一切順利。”
“那是什麼重要的事?不會是壞消息吧?”馮長歡輕笑道。
“下周基隆有一場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主辦方想邀請你作為特殊嘉賓出場,發表一下演講。”
“演講?這誰想出來的餿主意?”
“一個臺灣文壇的老前輩,說出來你應該認識,叫李立同,他看了你的《囈語》後立刻說要見見你,換句話說,讓你去頒獎典禮講話純屬幌子,到時候你藉故不講也行。”
“李立同……我知道他,專門寫科幻小說的,我看過他寫的《牧夫座之歌》。”馮長歡思索片刻,“這樣吧,你幫我轉告他,我很喜歡那本書,也謝謝他的賞識,至於演講的事情,我需要考慮考慮。”
“馮先生,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不得不再提一件事了,你絕對會感興趣。”
“什麼事?”
“電影,你昨天跟我說過你想憑自己拍獨立電影,僅僅靠出版小說的收入,恐怕還要攢個好幾年的錢吧?”
“你想表達什麼?”
“李立同前輩在臺灣電影界也有不可小覷的人脈,你或許可以借他的人脈抄抄近道。”
“這件事再說吧。”
“那你接下來的打算是?”
這也要向你彙報麼?你管得可真多,馮長歡心想。他撚一撚手上的泡沫,平靜地回答道:“我最近正在構思一個絕妙的電影劇本,它的拍攝成本至少在一千萬美元左右,以我現在的資產肯定是沒法拍出來的,但比起錢,還有個更令我傷腦筋的問題。這部電影的故事主要圍繞一座別墅發生,因為劇情需要,我必須親自設計那座豪華的別墅,可我現在沒有任何建築設計的基礎知識,我需要一個人靜下心來學習。”
“嗯……”老楊琢磨著馮長歡的話,“你的意思是,接下來一段時間不從事任何工作,靠著那筆錢過活嗎?這麼說你還能過得挺滋潤。”
“對……不,不一定,哼哼,誰能料到以後的事呢?”
又一陣閒聊後,二人互相道再見,馮長歡掛下電話,心裡有些懊悔。他意識到自己太自傲了,現如今剛剛發跡,何必扮作一條孤狼呢?基隆的頒獎典禮必須去,他暗暗自咐道,自己必須在從今天算起的一年內拍出一部真正屬於自己的電影,這是一場戰鬥,而不是像《巷中人》那樣的小打小鬧,悲痛的往事浮現在腦海裡,他立刻打斷回憶,從浴缸裡站起開始擦拭身體。
馮長歡穿著睡袍來到主臥,從背包裡拿出紙與筆,他準備為先前說的那部號稱“一千萬美元成本”的電影劇本草擬大綱,究竟叫什麼名字比較好呢?他沉思許久,寫下“月季花下”四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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