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猜想過很多種形式,但沒有料到會如此鄭重。
在青峰從男人手上拿到鑰匙,帶他去找相應的置物櫃之際,男人已經先行一步把訓練中的部員集合起來,等他和青峰踏進場上,隊伍已經排得井然有序。男人站在所有人前方,對他招招手。
這樣的場面或多或少讓黑子怯步,原因該是出於他小時候的創傷與對自己的不自信,有一瞬間,他甚至想轉身就跑。
忽地,大大的掌心按上肩頭,從那裡傳來令人安心的溫度,減去黑子即將面對新環境的不安,跟在青峰身邊的他,終於鬆下揪緊自己衣襬的手指。
沒事的,只是跟大家認識一下而已,沒事的……他悄聲安慰自己幾秒,轉而對上青峰靛色的雙眸,轉瞬之間,堅定已然顯現。
「謝謝青峰君,我已經沒事了。」
黑子雖然是這樣說,青峰依然搭著那瘦弱的肩頭,陪他走到監督面前,才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列隊。
黑髮的隊長納悶地看他,他聳聳肩不做解釋,倒是平時問題最多的某人,竟然沒有出聲,而是以一副古怪的表情來回盯著黑子和自己,眼神中的探究刺得他渾身發毛。
接著他注意到黑子也對上某人的視線,並有些不自在地瑟縮一下,然後轉開頭。
這麼一來,要說兩人間沒發生什麼打死他都不信,這下可換他滿頭霧水看某人,然後某人該死地聳聳肩不做解釋。
監督眼明手快,在青峰罵出髒話之前,甩出點名板直接砸到他額頭上,把黝黑的皮膚硬生生拍紅了,才咳個兩聲,引回大家注意。
「這是隔壁的孩子,叫黑子哲也,以後見他如見我本人,他說一就是一,別不聽話。」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監督繼續說道,「誰敢欺負他,直接降回三軍。」
黑子的震驚不亞於一干部員,不同的是他只是單純地瞪大眼睛,發出錯愕的驚疑,而他面前的人們連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呆滯地張著嘴不知道從何反應。
這還是他們的魔鬼教練嗎?
「別緊張,我開玩笑的。」男人說完,自己還笑了一下,場面卻更乾了。他只好又換了副和藹可親的表情,一下子看起來沉穩多了。隊員們依舊驚疑不定,反倒是黑子莫名被觸動了心。
一雙墨綠色的眼微瞇,眼角的皺紋沒有減損半絲成熟男人的魅力,反倒因歷經風霜之感,而替他增添了幾分可靠──就像小說中形容的父親一樣。
黑子腦子裡不知為何冒出了這個念頭,臉上倏地一熱,趕緊甩甩頭降溫。好在他的存在感,沒讓大家發現異狀。
「監督今天是吃錯藥了嗎?」
「見鬼了這良家婦男的表情,這還是我們平常見到的魔鬼監督?」
「那邊那個誰跟誰,別以為我聽不到,全場五十圈。」男人用著柔情似水的表情宣布懲罰,總算有平時的威嚴,使大家了解軀殼裡面的靈魂還是正常的,監督還是地獄來的魔鬼,至此,沒有人敢再議論半句。
男人滿意地搭上黑子的肩膀,往自己身側帶,「這次是說真的,這我家孩子,誰欺負他誰要完。」
「那、那個……」金髮少年舉起手,弱弱地問了一句,「那他今天還跟我回家嗎?」
咦咦咦咦咦?這又是在唱哪齣?他們隊上的黃瀨.人生贏家.涼太連隔壁中學部的小孩子都不放過嘛!
一想到黑子方才的表情,青峰貌似理解了什麼,開始用殺人般的視線戳刺黃瀨,只差沒用拳頭逼問。戰爭一觸即發,所有人默默退了兩步,畢竟,誰都不想被盛怒的大魔王波及。
「哎、你們倆等下也去跑圈。」男人環手,「還有那黃什麼的,多用點腦子,打個比喻而已你跟我急什麼急,結束之後你弟弟當然還是你帶回家,再讓我發現我家寶貝兒在校門口等你,你卻不招呼丟下他自己走,你就死定了。」
黃瀨還來不及問監督到底怎麼知道兩個星期前發生的事,就被氣得不輕的青峰踢了一腳,連忙喊冤,「我是真的沒發現他在等我嘛!又不是故意的。」
「這麼可愛的孩子你還能忽略,該打。」男人睨了他一眼,並不阻止青峰,「青峰你繼續,我不罰你。」
「好咧。」
「青峰君,別這樣。」黑子眼見鬧劇愈演愈大,而大家卻都習以為常,當下有些不知所措,「他姑且也算是我哥哥的。」
「什麼姑且啊,黑子君你好過分。」黃瀨邊躲,邊聲淚俱下的控訴。
所有人都懂這不過是演技,唯有黑子沒見過黃瀨不正經的一面,還以為對方真的受到傷害,歉疚地跑上前,拉住青峰的手臂。
「切、」青峰還沒過癮,卻也不好當黑子的面謀殺他親哥……話說,黃瀨到底什麼時候多出個弟弟?
這不只青峰納悶,許多跟黃瀨感情比較好的同學們,也開始回想過往相處的蛛絲馬跡,卻仍然未發現黃瀨有弟弟的跡象。雖然中間隔了道矮牆,但好歹還是同校的,這哥哥做成這樣,也是挺誇張。
「誒、你們太過分了,這都是什麼眼神!」黃瀨悲憤地指著黑子的鼻頭,「我說過的啊,姐姐不知道從哪撿來個顏面神經失調,又不會說話的豆芽菜小鬼,說要給我當弟弟的!」
「黃瀨,別說了。」監督一聽就直覺不妙,反射性去看黑子的反應,而那孩子恍若未聞一般,小手仍然抓在青峰的衣服上,要不是臉色比方才白上幾分,指不定會認為他未受影響。
一方面,再度因為黑子受委屈的黃瀨愈想愈氣。反正不管怎樣,都是他的錯就是了!他可還記得姐姐告誡他那小鬼出了一些問題,不能說話,要自己處處讓著對方,對話還得小心翼翼,不可以用問句,以免害小鬼因為無法開口回應而自卑。非得要問問題呢,也只能用yes/no問句……媽的又不是在念英文還yes/no問句!反正不能讓那小鬼以點頭、搖頭回應的對話,全都禁止!乾脆不講話呢,又會被他姐姐們罵,天地良心他多想吼一句「要關心那小鬼就自己去關心」,可他姐姐一個個早出晚歸,回家了還要忙東忙西,看她們疲憊的神情,怎麼也吼不出口。
總而言之,那段時間他可沒少挨罵,天天一肚子火到學校跟要好的隊友們抱怨,敢情沒有人聽?
「咦!?等等……」黃瀨愣了一下,他剛剛,貌似有聽到黑子哲也開口?
「誒,你明明就會講話是在裝什麼裝?裝可憐也不是這樣吧!」手又不客氣地指了出去,黃瀨氣得跳腳。他覺得自己就像小說中被卑鄙壞人陷害的可憐主人翁,正面臨要跌入萬丈深淵的窘境。
大家又因這曲折離奇的劇情愣了神,已然無法在評判是非對錯,只能傻傻地來回望著一臉陰鬱,瞇起狹長金眸咬牙瞪人的黃瀨,與被青峰和監督拉到身後,只露出一搓藍毛的孩子。
從畫面上來看,便是黃瀨欺負小孩,但畢竟那是他們的隊友,為人如何大家也是清楚的。
「黃瀨,你跟我來,其他人就先……」監督語未落,突然感覺衣袖被拉了一下,只見黑子仰頭凝視著他,冰藍的眼睛裡面沒有感情波瀾,眉毛仍是展開的,很平靜似的,前提是,如果忽略男孩顫動的手指。
「沒關係。」黑子低聲,輕輕搖頭。
男人蹙眉看他,明顯不太贊同。
遠藤監督舉止所透出的袒護淺顯易見,意識到這一點,黃瀨真是氣不打一處上來,張口又想諷刺。
「黃瀨君。」
「嚇!」黃瀨戰戰兢兢,死瞪某位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人。
很好,看來又有新的轉折了。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除了已經被衝擊到眼神死的某些人之外,部員們重新打起精神,靜觀其變。監督乾脆大度地讓所有人去跑圈,好好冷靜一下腦袋,順便給黑子和黃瀨騰出空間。
「如果讓黃瀨君不舒服了,我很抱歉。」黑子開口,就是鄭重道歉,他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的同時,吸了一口氣,「我不太擅長……主動找話題,在家裡也沒什麼需要說話的機會,其實我不清楚為什麼沒有想要開口的欲望,既然沒有需要就很任性地安靜下去了,是在認識青峰君後,才正常的,有想過跟姐姐們說,但總覺得很緊張,才拖到現在……雖然聽起來像是藉口,但我說的都是真的,黃瀨君不能認同我能理解,但請黃瀨君相信我真的沒有一絲針對你的意思。」
黑子說得很慢,條理也很混亂,像邊思索邊組織自己的語言。斷斷續續的句子流露之間,淡然的表情總算有些鬆動,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他有些緊張。畢竟,這是黑子第一次坦然說出內心的想法與恐懼,也不是羞恥,倒是怕被認為是怪人的情緒居多。
黃瀨不知道黑子曾經生過病,自然也不懂講話這件事哪裡可怕。說實在,黑子本身大抵也是給不出正確的解釋,只是潛意識排斥開口。
但如果讓黑子的主治醫生來說明功能性失聲痊癒後,黑子仍舊不開口的原因,興許他可以給出許多解釋──最主要的癥結點是赤司。
黑子在醫院住過一段日子,是在接受完功能性失聲的治療,也就是第二次被赤司送回醫院那會兒,那段期間他時常因為惡夢驚醒,總不由自主回想起整件事情的經過,明明變故接二連三襲來,讓他措手不及,很多時候根本尚未反應過來就只能被動接受,但每件事卻像銘刻在記憶之中一般,每次回放都歷歷在目,他就像陷入迴圈般,一次又一次的承接痛苦。
醫生看最多的就是黑子被冷汗浸濕額頭,縮在被子裡顫抖著嘴唇,發出細弱如蚊的氣音:「征君說我再說話就不要我了……」。偶爾,那孩子的記憶也會回溯到更久以前,總在黑夜之中無助哭訴,諸如不管他怎麼喊都沒人聽見,是不是因為他是壞孩子大家才不理他,這樣令人疼惜的話語。
等黑子狀況轉好了之後,自己也逐漸淡忘曾有過這段狼狽不堪的日子,好似要塵封過去一般。只是自那時起,不要說話的暗示就於心底扎根,以至於多數時間,他不會選擇用聲音來表達自己。值得一提的是,黑子本人從頭到尾都把原因歸咎於沒有說話機會與不想開口之上,從來沒認為自己生過病,對他來說能這樣想是最好的處理方法,醫生也就有意引導他往這方面思考。
結果大致是順利的,不然黑子可沒辦法向青峰敞開心胸,也無法像現在頂著壓力與黃瀨交談。
黃瀨只覺黑子的說法略微牽強,能不能接受暫且不提,可是看黑子那種拼命解釋的樣子,又發不起脾氣,只能又咬牙吞下鬱悶。說到底,跟一個小孩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何況沒有能力的弱者,從來就不值得他耗費心思對待。
「算了,隨便你吧。」黃瀨聳肩,轉身加入跑圈中的大部隊。
特意為兩人留出空間的男人這才走近,他琢磨著先以輕鬆的開場白切入話題,「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吧,我叫遠藤正也,目前是一軍的監督。」
黑子揚起一個微笑,輕輕點了點頭。
遠藤說不出怎麼回事,但就是覺得那淡然的表情底下,埋藏落寞。這顯然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不然你也去跑圈吧?反正也沒事。出點汗,心情也會好起來。」
黑子眨了眨眼,用歪頭表達出他的困惑,他可不覺得他的心情不好,可既然監督都這麼要求了,他也就乖乖邁起腳步,追上大部隊。
◇◆◇
說實在,青峰的心情挺糟糕的,一方面想問黃瀨到底跟黑子有什麼鬼關係,一方面又被黃瀨對黑子的態度氣得不想與其說話,只好將怨氣都撒在跑步上,一股腦兒地愈跑愈快。
「嚇!哲?」
距離大隊半圈有餘的位置,止下他腳步的是不知道何時出現的黑子哲也,那矮小的少年沒有注意到他,正踏著虛浮的步伐,搖搖晃晃前進中。
青峰看著危險,喊了幾聲也不見黑子有回應,當下就知道那小笨蛋又慣性走起了神,為避免他瀟灑跌跤,青峰開始配合著他的速度前進,並時不時伸手拉一下。
黃瀨注意到後也脫離大部隊,跑到兩人身邊。
「小青峰!」
「幹嘛?」惡狠狠的語氣。
「……」覺得自己又莫名其妙被罵的黃瀨十分鬱卒,「你幹嘛這麼喜歡那個矮冬瓜啦?」
「你懂屁!」被黑子扯了一下的青峰,歛下惡劣的態度,勉強解釋,「哲的眼神活脫脫像隻小白兔,又無辜又可憐,我不疼他疼誰?」
然後他扯住黑子的後領,把差點絆倒的黑子提起來往自己背上揹,「哲,我這是實話實說,別生氣,還有你體力差不多到極限了吧,看你這樣跑都要嚇出心臟病了。」
「我明明還能跑的,白癡青峰君。」黑子卻是收緊圈在對方頸項的手,整個放鬆下來。
對青峰來說這是被信賴的證明,但對於黑子,卻是由著習慣罷了,彼時,也有人會這樣揹著精疲力竭的他,大約是真累到無法思考,才這麼順著本能行動。
「是、是,哲還能跑,是我想揹你了,行不?」清峰無奈應聲,扶著還有點發顫的大腿,往上抬了抬,把人固定穩妥了,這才帶往監督所在的方向奔去,完全無視一旁還想說話的黃瀨涼太。
黃瀨一個人被落下,腦袋還在想何謂小白兔一般的無辜眼神,至少目前除了那人呆滯的眼神,什麼都沒看過……準確來說,他很少跟那孩子對上眼的,不是他沒耐心好好交流,就是黑子閃避視線,所以說青峰的那番話還真是窘到他了,連猜測黑子是不是雙重人格的念頭都無法控制地冒了出來。
絕對不要跟怪小孩扯上關係!彼時的他這樣發誓。
沒想到一星期過去,他被自己狠狠打了臉。
◇◆◇
第一場練習賽,黑子的表現驚豔全場,本來抱著陪小孩過家家心態的隊員們,全數被激起鬥志,除了一開始抽中籤得上場或頗感興趣觀賽的人之外,本來不甚關心,仍舊在一旁練習的部員們,都被賽場此起彼落的驚呼給吸引,駐足。
愈看愈覺不可思議,愈觀察愈覺躍躍欲試,最後紛紛要求上場,硬是要親自體驗Misdirection的玄妙之處,直到黑子耗盡力氣,趴在地板上當屍體,他們才遺憾收手。
「我還真沒想到啊,哲也君。」遠藤蹲在地上,用手戳藍髮孩子沒貼在地板上那半邊漲紅的臉頰,勾起意義不明的笑容,「這樣別說讓大家陪你打比賽了,今後就算你不想打也不行了。」
「哼哼,我就說哲很厲害。」青峰把毛巾蓋在黑子頭上。
「小青峰明明剛剛自己也嚇到的!別說得好像一開始就知道小黑子很厲害一樣。」黃瀨嫌棄地把青峰的毛巾扔到一邊,將黑子翻了個身,用浸過水的手帕擦拭滿是汗水的臉,「我說小黑子,你那個傳球是怎麼回事啊?超強的啊!你還有其他絕招嗎?等不及想見識啦!」
顯然黑子現在沒有力氣去聽,不然他鐵定會因為黃瀨句尾自帶的顏文字,和驟變的熱情態度驚恐。
黑子無法做出回應,黃瀨一個人倒也講得很開心,手上動作沒停,又是擦汗,又是扶起來餵水的,氣氛和諧得不得了,說他們在此之前沒有好好說過一次話,誰都不會信。
同黃瀨相處許久的人多半都了解他那種個性,早就見怪不怪,雖然他們也挺想多與黑子聊聊,但有暴君和國師守在一旁,還有個剛上任,吵吵鬧鬧的騎士猛刷存在感,說實在並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好在這孩子已經確定是他們的人,總還有比試的機會,便也乖乖整理起場地。
黑子累得直接睡了過去,整整十分鐘才恢復意識。
最開始感覺到的便是輕撫他頭髮的溫暖大手,渾身的疲憊好似都被這個動作消了去,舒服到捨不得睜開眼睛,他微微扭動身體,讓側躺著的自己,能更靠近枕頭,不知不覺間已然將手蜷縮在胸口處,躬起腳,這是他最習慣的睡姿。
「赤司君,好累……」他蠕動嘴唇,發出無聲的低吟。
恍惚之間,他彷彿聽到熟悉的誘哄,溫潤如玉的男聲不厭其煩地喊他名字,讓他不要賴在地板上的同時,也不吝嗇給出各種讚美。
黑子開心地彎起嘴角,卻不知道為什麼,鼻子突地一酸,隨即感到兩道冰涼滑過臉頰。
「咦!?小黑子怎麼哭了?」
「你別吵。」青峰壓低聲音吼道,還附贈一個惡狠狠的眼刀給黃瀨。
雖然自己也弄不明白原因,但就是沒辦法放任黑子難過。他把黑子抱起來,手臂撐著少年的臀部,使對方能趴伏在自己胸膛,一下下輕拍還在微微顫抖的背。黑子也就順勢把臉埋起,說什麼都不肯再抬首。
遠藤監督擔心固然是擔心,但一方面又慶幸黑子總算是表現出這年齡層該有的脆弱與任性,心情難免複雜,加上無法替那孩子分憂,五味雜陳之間又頗感失落。
他本來想把黑子抱過去,青峰卻瞪了他一眼,讓他有些無言。
所以說那個黑皮到底是怎樣,要說關係,也是自己跟哲也親好嗎!憑什麼裝成一副爸爸的樣子,明明監護人是我耶?遠藤咬牙切齒,瞪著青峰,還有跟在一旁跳腳的黃瀨,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體育館後,才悶聲宣布解散。
#下章有赤司君誒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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