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一短文】題目:「在燈火下說愛你。」
「一切就像老派約會那樣,」她在搖椅上輕輕晃盪。
「我們挑了午夜場電影,那是我在搬來大都市工作第一次和男孩子約會,坦白說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這麼大膽的決定。即使那時資訊沒現在發達,但大家都知道兩個男孩女孩在倉庫後面幹的事。
「我必須說我壓根忘了電影在演什麼,但反正那只是他順口約我出來的藉口。那時男孩女孩興盛著在昏暗燈光下假裝拿爆米花,實則偷偷牽手的風氣,雖然現在看來很蠢就是了——被糖漿沾得黏呼呼的手,這是我對他那雙手的第一印象。」
她等聽眾笑了一會後繼續道:「當然他的手並不只有這些印象,我還記得那天他的手微冷,但碰到我不久後便開始加溫,直到近乎發燙!因此實在不能怪我沒記得是哪部電影,他當時的反應可比螢幕上有趣得多了,一下顫抖一下又握緊的,好像他從來不曉得如何操控他的手似的。
「我們在夏季的晚風下出了戲院,微風吹亂我盤好的髮絲和裙擺,他笨拙地試著為我擋風,可想而知並沒有什麼效果。我們在廣場上的噴水池前停留,分享對剛剛那齣戲的心得,街燈照在他臉上朦朧得恰到好處,他看起來特別耀眼,就像幅印象派畫似的,而從他眼中閃爍的光芒,我知道我在他眼中亦然。
「那一晚時間既悠長又顯得過於短暫。我到現在還能記得些許他的眉眼和當時聊天的內容、語氣。他們說有些記憶就像鎂光燈似的,我想這就是我的鎂光燈式記憶,用不著那些狗仔跟拍,我自己就把最美好的畫面既了下來。」
她停下來要了杯茶,握在手心後才緩緩開口:「我說到哪啦?噢,那晚聊天的事情。我們不斷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可又隱約明白對方並不想結束,於是話題一個一個地開,一個一個地扯,最後直到一個巡邏的刑警騎著腳踏車經過,按了按鈴,我們才終於離開噴泉。
「那時的治安不好不壞。社會到現在有些事情好了,也有些事情變糟了,我不是那種會批評的人,但總之他很自然地送我回家,那是當時的習慣和作風。我當時的宿舍就在幾個街區外,而他的則在同方向更遠的社區,所以我們散步回家,讓街燈忽明忽暗地閃過我們的臉。
「我們聊完天時,氣溫有些下降,他倒很狡獪地把自己的外套借給了我披上——順便借給我一個再會的理由。當時他連一把好菸斗都買不起,身上只有一個普通藍領會有的汗水味。
「嘿,我知道你們覺得噁心,」她對聽眾們的不屑一笑置之,「但當你真的愛上某人時,又何曾排斥他的缺陷呢?
「好啦,現在我們來到我當時的宿舍樓下,那是棟不算舊,但也稱不上新蓋的小公寓。我們到時樓上燈光都滅了,只剩門廊有留給晚歸的幾盞燈。
「這時我開始想起很多事情,一半是女孩子們私下聚會時會提到的事情;一半則是那些愛情小說和戲劇裡的刻板印象——雖然女孩們的知識來源歸根究柢大抵會扯到這些作品就是了。
「她們說,當一場完美約會結束時,男孩子會送女孩到她家樓下,給她個吻,最後在燈光下說愛你。」
「想當然耳他那時還沒長好這些神經,」她小心地啜了口茶,聽了一會八卦兮兮的提問,方才回歸正題:「他連我是如何期待和暗示都不曉得,我們就這樣別了。
「後來,工作之餘他偶爾還是會邀我去看電影,但就像那時跳土風舞的習慣,我還沒下好決心就只認定他一個,因此我也和別的男孩子出去玩過——他們倒是沒有這麼黏糊糊的手指。」她咯咯笑。
「再後來呢,他就去從軍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即便那個年代總是有這些事情的,但我當時沒經常回家,也很省著和家裡連繫,錯過了我弟弟的那次,再次聽到時,就是他的訃聞了。」
她認真地掃過每個聽眾的眼睛,歡騰的氣氛一下子冰凍下來。
「那一天,他來找我的時候,其實我就有點預感了。
「城裡大家都在傳戰事的消息,如果你當時仔細聽的話,人們口中社論並不會比現在遜色多少。但這不是我關注的重點,我關注的是那一天,他穿著比平時都體面的襯衫來找我的樣子。
「他的話異常地少,感覺心不在焉又憂心忡忡,我不用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兵單下來了。
「像他在那個年歲的年輕人,對於戰爭只是模糊而不穩定的義務概念,不去,好像揹上賣國的罪名;去了,又深感迷惘。而我們女孩子又何嘗不是呢?家裡的男人們一個接一個離開了,留下大量的工作和思念,忙碌又茫然。
「他邀我去散個步,一路上我們什麼也沒說,我想我需要給他點時間消化消化,在人們難以著力的事情上,沉默總是思考最好的催化劑。
「我們來到看電影那晚坐著的廣場噴水池,明明已經春天了,街道卻仍然給人一種蕭瑟的感覺。噴泉枯竭、路人行色匆匆、少有對談,那種緊張而肅殺的氣氛深深動搖了我的內心,但為了身旁的他,我並沒有表現出來。
「隔了許久,他才說出我早就推測出的事實:『妳知道嗎?我要去當兵了。』
「我回答嗯。這是那時我唯一能想到的回應,以當時曖昧的關係,我又能說什麼呢?
「於是他又陷入哀傷的沉默中,坦白說當下我很猶豫要不要豁出去對他說我會等他,然而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他告訴我他一小時後有火車,是要趕回家鄉的。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地,任憑他把我送回宿舍門廊前,已經是傍晚了,我踏上台階時燈正巧亮起來,像舞台上的聚光燈似的,嚇了我一跳。
「在稍遠處目送的他見到我這一驚一嚇的,沒良心地笑了出來,逗得我也發笑出聲,我們這才互道再見。而我進了房間打開衣櫃正準備梳洗時,才見到那件我還沒還給他的外套。
「他仍然沒有對我說愛妳。」
搖椅嘎吱嘎吱地晃著,沒人敢問下去。茶杯的熱氣已然退去,她飲了大半後接續道:「如果你們問我對他的看法,我會說他是個很好的人,很好的朋友,很好的戀人,很好的丈夫,以及很好的爸爸——」
「嘿,親愛的,幫我開個門!」一道聲音從門口傳來,故事的尾聲被迫中斷,有人蹬蹬蹬地跑去開了門,一個硬朗的老人走進了客廳,「你們怎麼全都圍在這?還一臉不開心?」
「珍妮和我們在講初戀情人的故事。」
「哦?說到哪了?看電影還是去吃冰淇淋?」他悠悠哉哉地褪下外套、放好帶進來的包裹,而後走向搖椅上的她,以大鬍子蹭了蹭她的髮絲,「我好忌妒啊!我到底錯過了哪些精采片段?」
他的舉動惹得她咯咯笑,緩和下來的氣氛讓屋裡又變得歡快起來。
「別鬧了,我們才剛講到戰爭的事情。」
「總而言之,劈哩啪啦地,戰爭結束了。」他代替她開口,「相戀的愛侶分隔兩地,生死未明。她癡癡地在噴水池和小公寓前等著他的身影,但那該死的老傢伙是不可能出現的。日復一日,她的身影消瘦而惹人同情,在那神經大條的同僚都發現她的虛弱時,她總算遞出了辭呈——謝天謝地——回老家去了。
「她老家的生活比起大都市無聊上幾百倍,即使吃飽穿暖睡好,她的思念仍然與日俱增,這可人兒茶不思飯不想,就捧著那件初戀情人的信物,在門前遊來蕩去。」
「我可沒有這麼誇張好嘛!」她笑得讓搖椅大幅度地擺晃起來,「當時的情況,根本讓人難以維生,與其留在不熟的城市,我選擇回到了自己家裡,萬一怎樣也有個照應。」
「對的,那也是原因之一,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在生活看似又步上軌道的時候,有個從遠方的刺客殺了過來——噢!」
她頂了他一肘,搖椅晃蕩。
「我沒想到,他竟然在那場戰役中活了下來,而且,更驚訝的是,他竟然找了上門來。
「那是我忙完家裡農活時候的事了,我還記得那個秋末,老天很體貼地讓我們豐收。當時我穿著那件外套禦寒,才打開門廊的燈,就發現他遠遠地站在籬笆外。」
「這個狡猾的老東西,注意到她的視線便舉起了右手,讓她跑來為自己開門。」他尖聲模仿道:「『你怎麼知道這兒的?』她問,像隻剛出生的鳥兒。」
而她應和地接續道:「『我就是知道了才過來的。』明明就是塊傻木頭,卻還試著裝裝樣子。
「他說,他有句話忘了告訴我。」
「而她搶先一步說了出來,在昏黃的燈火底下,她第一次對我說——」
「我愛你。」她拉下站在搖椅旁的他,於臉頰邊落下一吻。
ns 172.70.100.23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