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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该如何形容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感受——他没了记忆,却知道自己丧失良多,身体的心的空洞在她坐在他对面的时刻便开始刺痛,唤醒他其中残余关于雾气,海洋以及沼泽的感触;他感到有人将他环住,手臂却从身体两侧抬起,要以一副无情面孔把她拥抱,而这过程中她只是看着他微笑。“你就是贝茨维尔,对吗?”纳西.席格纳斯对他说,手指轻轻张开,令他想到一个遥远晚春他面前飞舞的手指,像探求光明与血肉的幼虫,他将它追寻,人影和记忆一同模糊,笑声中一个人将他抱起,雾气弥漫,手指却同纸花在风中碎裂,睁眼他已经来到这里,城市名叫白城堡,面前这女人自称纳西。“布兰克和提起过你,”她低下头,发丝便滑落脸颊旁,垂落散开,正当他将那黑色末端收于眼底,她已经抬头,绿色眼珠呈于他眼前,印象和精神都苦痛,“我能不能叫你贝茨?”贝茨。他的嘴唇翕动而眼球酸涩,然而在她眼中他看见自己,彼时他在她父亲的工厂为器械装订零件,衬衣散乱而脸上常有油污;他的嘴唇干涩,开裂,眼眶突出,神色多有厌烦。“随您乐意。”他回答她,但痛苦难堪地移开了眼,他在两件不同的事情说谎:他其实不愿意让她称呼他为贝茨,他不愿意让任何人再称呼他为贝茨,仿佛他的心和记忆都随这样称呼他的所有人都消失而被剜出烤干,而依照此理他如今应当是行尸走肉一具,但她的声音唤醒了他的记忆,也就唤醒了已经沉寂的死亡,而他不想对她这般态度,在沼泽中手臂环绕他的身体,在海边这人笑着将他抱起,但最让他心碎的是过去曾在草地,从他认识会这么叫着他的人的那一天起,他就是个应有尽有的孩子,就是天上的神子,也未有他那样无忧无虑;躺在那张帷幕深沉的床上他见到天上的星图,旋转摇晃,仿佛在他手心,日后也引他去大洋...但离开了那草地,他就将这人忘了。他忘了这个人,却没忘记他被一个人爱着...一个又一个滑稽的爱语,被遗忘在数十年的颠沛流离中,他却不可能不被这人所爱,仿佛这爱意的破裂不可企及,它形貌柔软却比海峡的阿特拉斯之柱更坚固。 我真爱你。你是我最爱的人; 夜夜在空虚中度过,他能听见一个声音说,柔软细小,绝不来自他现在的躯体。 这些风景并不美,这些绿色的草地和冰冷的河流,赞美诗一样的自然和颓废宏伟的建筑都不够美 ——消逝的梦中他在圆环的边缘看见对这景色的记忆,于是那阵声音就响起,虔诚柔软,早已消逝,化作灰尘般魂灵在云端叹息。 如果没有你,它们对我来说都是什么;我要是为它们流了一滴眼泪,也只是为了你。
这声音叫了这个人的名字,但像夏兰.席格纳斯忘记他的父亲,他将这声音的主人和曾经爱过他的人都忘了彻底,只剩茫然和痛苦留存,确信近乎仇恨,但她来到他身边,他就认出那丧失的碎片,身体和心灵分离挣扎不已。他不该对她皱眉,他也不想对她皱眉。他被那样深地爱过,那牺牲和奉献同地下暗河一样浇灌他的身心,而哪怕他像田鼠啃食根瘤,那个爱着他的人也只是笑面相迎,冰冷溪水生生不息...他已经见过她,而她也已经爱过他;他是这样被这人所爱,他怎能对她皱一下眉头;从他见到她的瞬间,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而当她靠近他,他只想伸出手向她哭诉,多年来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将她失去,直至他的记忆一无所有而手指抽搐不能伸出。他感到这样不对,不应该,也不能产出任何良性结果。但他是那样疯狂将她渴望,以至于她身边的幽灵嘲笑他同疯狗样的热切,于城市的街道中将他拦住。“布兰克是我的名字。”他告诉他,同他一样他将她注视,因此注意到在夜幕降临后他是怎样在道路的弯曲中准寻她的身影,“如果不是我够了解你,我要误会你是要将她谋害了。”他的行动不能给他否定的能力,自他来这座城市后过了整整一年,他只是思考如何接近她却又次次否决,其间他再没有单独同她见一次面,只在河道和山坡上见到她和这个幽灵一同出行,而当她离开去城市里读书,梦中他又闻到那些已经消散味道,来自沼泽,海上,最后回到草地。他原本是追着一个名字来,却在见到她之后觉得那名字已经压根不再重要,因此放弃了离开的计划,在工厂里消耗清醒的时间,觉得那样反而来得轻松,零件从他手上滑落,机油涂满毛孔,有时他抬头,能见到城市的幽灵站在他对面,脸戴面具复古怪诞,身上却穿与他相同的制服。
他问他难道幽灵也要工作——而他在一段安静且配合的时间内当他的帮手。他低头校准零件和模组,用力使曲杆移动,叫铁块扣合发出黑暗中沉闷轰鸣,他则将毛巾递给他,帮他拾起地上酒杯。“在阿尔托.席格纳斯的城市里便需要。”他来后不久工厂往往鸣铃,幽灵同休憩一并到来,好像手提散步松散的行李。他注意到周围倾洒的酒水和仰躺的身体,见这幽灵半摘下面具,露出干枯嘴唇,弯成月牙去抿那浑浊酒水。“他拥有城市,工厂,居民,农田,铁轨,自然还有幽灵。”他在他面前吞咽,喉结不滚动,液体落入身体中正正如落入一个空洞,声响仿佛融雪时林间树孔,让他也面露笑容,疲倦,自嘲和感慨兼有,“还有性命。”贝茨维尔出声,而幽灵的手则划过面颊,让那面具整个摘下,由此面容展露在他面前。
他俩对视。他这次咧嘴而笑,举起酒杯,企图将酒水沿玻璃送入他口中,喉管里气流随笑声不断涌出,酒液滴下落到衣领,唾液同发酵液体一道溅出他的嘴角;看见他的脸他笑个不停,而周围身体零落,于午后的沉闷中瘫倒于地面。“他们告诉沼泽中有个女巫——他们说的是你。”他握着酒杯,大笑不止地扶着膝盖,过一会抬眼看他,将他的整个样子映在眼中,那画面可怖,使人想到具来自地狱的雕塑,而那酒杯向他举了举,形同庆祝。“我从没见过同你一样丑的人。”“我的确丑陋。”他不否认,同样看着他,“你如果知道就不要同我走相同道路。”他同他原本有张一样的脸;白城堡原本有同他长相一致的人,他未能一眼看出,只是因为他那张脸已经遭了损毁。他是追着阿尔托.席格纳斯而来的,当这女人不在城市中他在午后睡眠中见到他经过他身边,进入一个房间...那房间里就有他最爱的人,但他一进去,他没能再回去,而他那失落了的爱人也没再出来,他于酒馆中苏醒,就知道阿尔托.席格纳斯欠了他这条性命,而既然他已经一无所有,寻找他成了他唯一要做的事,然而他找到了他,却也找到了这个女人和这个幽灵。女人对他微笑,幽灵劝诫他看他的面孔,不要同他做同样的事,如果他不想变得同样丑陋。那年夏天纳西.席格纳斯作了毕业致辞回到白城堡,幽灵便在晚会上带她来见了他。
他不能抑制自己醉酒似的笑声。她很吃惊。“上一次我见到您,您完全不会笑。”“我学了很多。”他捂着自己的脸,“在工厂中,当然...”“您学会了怎么笑,那很好啊。”她则露出一副那表情,好像为他骄傲似的。他可以笑,或许为了这天晚上他穿了一件开口的衬衫就走进了阿尔托.席格纳斯的宴会厅:他的身体特征实在显著说明了他和这些人之间的亲缘关系,虽然他自己压根不知道...他可能永远也不能知道了;也或许更可以是这个幽灵,在这个明亮宴会厅的一角,不戴面具同她站在一起让画面显得对比剧烈,抽动人的神经。“您同不同我跳舞?”她问他,而他拒绝了,但一整晚,他的眼睛都只看着她——幽灵同她跳舞,还有她那活泼,放荡的哥哥,抓着她跳了半个夜晚,直到他们都气喘吁吁的,这时候幽灵出现在他身边,问他想不想同她结婚。“只要你问她,她就会答应。”他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她会的...“不,”但他回复他,“我不想,现在不想。”永远也不再想了,“我只是想这时候先别夺去我的眼睛。”他可以不同她跳舞,也可以不和她戴同一只戒指,但他还想多看她一会,好像这还不是最后,只是普通一夜的晚会,而似乎只要他不碰她,她就永远不会消失。她会一直在他身边,而他只是看着她;你感到万物都遵循这个道理,你感到你想要的不是幸福。你想要些什么更激烈的东西,复仇,宣誓和证明自己的正当,换一具身体,剧烈到浑身都被火烧过一遍,仇敌见了你也认不出;你要将自己的心也剖出来,使人看他的举动到底造成了你多大的伤痛。被如此铸成,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你什么也想不了,所以你想要的不会是幸福。只在某一刻,譬如当她经过他身侧,扬起的的发丝掠过他的脸颊,伸出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指,然后他所有能看见的,就是她的微笑。“贝茨!”这声音说道—— 她说她不会跳舞 ,而他说没关系,这就是这座城堡的意义,他们的永恒已经用了大半,但他可以用剩下的所有时间来教会她跳一支舞。一支舞他会和她跳到永远——“你真的不和我一起来?”她的身体向后仰去,嘴唇同玫瑰鲜红。他在想什么?一生的时间,全花在仇恨和愤怒。但这瞬间他想到幸福,想到林间的日光和人体的温度,他想到休憩,宽恕和抚慰的照顾,他想到生命和尊重,一切的一切,除了仇恨和愤怒。我是个蠢货,这幽灵在他耳边说,从来没能真正爱过一个人,直到我死去。
“可怜人,”因此纳西.席格纳斯握住了他的手,“现在,现在爱我吧!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你难道不爱我,贝茨?”
贝茨。许多名字承载相同含义,特别仅仅在于它们全都失落难以被称呼。他不能回答。我没有爱过任何人;幽灵说。在我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原谅我这么爱着你却从未爱过你,无数声音都能说这一句话,你爱了我,我却毁了你。我不在意,你也许会说,就像夏夜她握着他的手而荒原上她蹲在他身边看他在石头上蹉跎岁月,因为她嫁给了他她父亲将她赶了出去,冬天的城市她孤身一人,只能在他的梦里听见冰融水滴的声响。但她不在意。 因为你是个男人你才敢如此付出 ,一个声音如此说,如果我不受你拯救你只会转身就走,我知道人是如此,我不能相信你会做更多,而你难道看不出我已经无药可救?因此如果你反正要离开就不要再停留,否则那时我不能保证自己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因为我对你到底同别人不同,我对你—— 她说不出口 。“不要等我了。”十年来他时常对她说这话,木桌和木椅都由她自己做成;他们坐在餐桌边,而她交叠双手看着他。 现在你是否愿意相信我? 另一个声音回复, 我已经是个女人 。“没有关系。”她只是说,“我不想一个人睡着。”所以他们拥抱着入睡,她睡着他却无法沉眠,怀中躯体脆弱易折,散发夜间香气。她是个女人,是的。一个很美的女人。你离开吧!那声音说, 如果你现在不离开日后你的自由会被我视作背叛,你的关照会被我视为羞辱 。“但是为什么?”她做梦了。她总梦见她是个男人,她的丈夫却恰恰相反;于是梦中这个妻子问道,手指放在他的胸前,而他因为夜不能寐,只能如实回答,无耻贪欲不容含糊其辞粉饰,“因为我既希望你爱我超出人的力所能及,又不相信你会有任何一点爱我。”他亲吻她的额头,看见月光落在她的眼角,而她睁开了眼睛;自惭形秽使我毁了你也毁了我自己。生前死后她折磨着他,要把爱变成怨恨,好让灵魂消散得心安理得。“现在你相信我了。”那绿色的,仿佛透明的眼睛眨了眨,她握住了他的手。“告诉我现在你相信我,因为如果现在还不,就再也来不及...”
“你相信我吗?”她问他;生前从来没有,犹疑徘徊死后。他要叫她的名字,舌头却忘记了气流该如何涌起。她说是的,贝茨,我们之后见...而他不再试图想起那名字,只闭上了眼睛。我相信你。他告诉她,但身体已被黑影吞没,城堡和幽灵都消散无踪。第二日黄昏他赶到时只看见倒塌的正门口人群攒动幽灵飞舞;他没有看见她的身体,只看见她的影子。 黑色头发宛如绸缎,绿色眼睛闪闪发亮 ,她向他挥手:“贝茨,”他仍然看见那微笑,“我们一会见!”一个眨眼间她就消失不见,留他跪坐原地...他要去哪里见她?而似乎哪里都无所谓,因为亲爱的,虽然现在我相信了你,我们的永恒已经快用完了;那些黑色的影子看着他,只像黑夜里的蝙蝠,要啄食他的血肉和骨头。“找到了!”但人群是最先找到他的,夹着夏兰.席格纳斯的惊呼声:“贝茨!”但他们越过他,将他掀翻在一边,朝着这失魂落魄的男人伸出手,“就是他!”他抬起头接下一个存续的使命,黄昏中黑影齐声高歌,伴奏熟悉,即使他闭眼,手指也能弹出。“...不。”眼泪坠落在草地中,他们来拉扯他的肩膀:“这就是最后一个来自北方的——我的黄金,”资产蒸发债券空无,经年积蓄继续不翼而飞;他是个蠢货,“ 你来自黑城堡? ”——一直等待到如今。
“是的。”他回复。
人群沸腾而手臂伸出——我的黄金!夕阳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像人用手指抚摸,卧室中这人用手降下帷幕,海滨他将她抱起,像醉酒似的转着圈。“带我们去那,带我们去那,”他们在他耳边说,一时他几乎希望自己能相信他们所言不虚,“在那里一切失去的都可以回来...”但手在雾气中松开,而他不是真的能将任何人怨恨。他只能怨恨他自己,业已将永恒流逝在仇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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