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是在南方找到这个孩子的...而此前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从外部走进草地中是这样一种感觉:从一个世界穿行到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他们也许已经死了,被反复无常和一时冲动毁灭了,但在这个世界,他既年轻又鲜活,怀中抱着的婴儿亦是刚被授予这在荒野中才存在的新生...正在那清晨的草地之中,他的面颊几乎像复活的蜡像一样完美,而浑身缀满清晨的露珠,仿佛淋了一滴从天空坠落的眼泪。抱着她,他在城堡升起的前方站了好一会,听见护城河水流穿行吊桥之下,风吹动草地,草叶则刮过他的脚踝。许多年来他的眼前只有这景色,而现在鞋子已经湿了,自然感触不同:过去从来没有;像跋涉在冬季清晨的溪流中,他觉得冷。另一方面,由于她躺在他的怀里,他的胸前却完全是温暖的,尤其是现在,当他渐渐向那尖顶靠近,他能感到她的复苏。这事诚然奇妙:越是进入草地深处,她的心跳就越是有力,皮肤越是鲜活,他很好奇地打量她,因为就在一会之前,她摸上去还冷冰冰的,脸颊发蓝而嘴唇发青;她还是一个冬天里的雪孩子呢,连性命也没有。像时间逆着他行走的脚步倒退,也像死婴从胎盘缠绕中复苏,多年前她离开草地,毁灭了心灵也葬送了性命,现在她回到其中,便尝到其中雨点落在唇瓣,而风如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呼吸降落,来自无底天空。哎呀...一声感慨,风吹散了他的头发,也吹开了她的眼睛。
见到他的瞬间她吓了一跳。
“你好啊。”他对她说,态度足够友好,她便放下戒备,手指伸出,眼珠四转,手也去抓他的那一对;这是双漂亮的眼睛,和她眼前的草地一样泛着朦胧雾绿,理应带来亲切和怀念。但怀恋不止如此,到了那个时间,他已经好多年不和任何人说话,同样没不被影子环绕着进入城堡,她则相似,从离开就没再次回到这里,有此前提,他是带着种相当快乐和新奇的心思进入正门的,近乎躲着冷风似的带着她挤进了那丝门缝里,轻盈小心都像林中野兽。“嘘。”进入其中黑影便沸腾愤怒,要问询他的去处,但他伸出手,让她屏息凝神——实乃是个对婴儿来说太困难的任务,“先别让影子发现我们。”
她做到,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而虽然他们总归是要被影子发现,她这样配合,于是一会他也满足。她不再发出声音,任由他像只在黑暗丛林中穿梭的动物一样在楼梯间上行,影子在他们身后发出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要去哪?“嘘,”他仍然说,气喘吁吁但兴高采烈,“现在他抓不到我们。”他的房间就在顶层,但他们越过这座房间,往更高处去了,而穿过一道拱门似地障碍,光亮洒满整个圆型缺口,影子在他身后追赶,只差一点碰到衣角,却看那黑色的人影携带从草地外攫取的婴孩跃入光中,在他们身后不能前进,徘徊在一步之外的阴影里。“啊哈,时候正好...”他转头向那影子挥了挥手,之后就再也没看它了。
这地方;她打量着,自然认不出。当她还在这它是座封闭的尖塔,直到最近才因火灾颓圮,而那也是多年以前。它自从因火灾倒塌再也没封上顶,白色砖瓦从黑墙中露出经年累月被风和光抚摸,像海岸边的白垩岩闪闪发亮,边缘处被手抚摸便抖落灰尘——而天空近得不可思议。她抬头看着,不知怎么说话,也不能说话。当影子不在的时候,这地方的天空几乎是透明且淡蓝的,就好像南方的夏天,云层最厚而天气最温暖时的苍穹。但在城堡里,和影子待在一起,谁能明白这点?他们看见的天空都是昏暗无光且无穷无尽的。这样她抬起了手,摸到了蓝色也摸到了他的脸颊;她在推他,实际上,让他咯咯直笑。“看那里,”他指给她看,在地面雾气和绿色的尽头也有一片隐约的蓝色,只是无论影子还是父亲,都从没准许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去到那么远的地方,而由于这城堡被损毁的地方只有这么一处,他们注定一出去就会被那影子捉住,所以这湖就只能被他们看着了。“那就是你告诉过我的地方,亲爱的——所以要么你答应我,要么我答应你,这次我们会去那里。”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而她还连话都不会说,只好用手捏着他的脸颊。“那么你答应我咯,”就这样,这约定就做成了,“这次我们会去这座城堡的尽头。”他同她说,已经心满意足。
当她长到能不在需要被他抱着四处转悠,她实际已经发现他有了一种乐于注视死亡的满足。他们并没有能够在一起生活很多年,但那存在的岁月已经是种美妙的孤独,沉沦在这怀抱中她埋怨他的易于屈服。“你还没有带我去那座湖上,”她会推着他的肩膀,企图将他从那张他们蜷缩在一起的大床上唤醒;他的身后有三个枕头,睡得随便甚至未脱外套,手指张开,便在唇边,“难道这样你就一睡不醒?”透过帷幔他们头顶有天上的星图,而命运一早便被镌刻在一颗错误的星辰之下,怎样的愚者都解读不出;她甚至忘记这约定是很早以前由她做出,而那只梦中镌刻承诺的摇篮已变成盛满欲望的婚床,她跪坐在他身体上,而等那眼睛睁开,手指缠绕手指,舌头将嘴唇追寻。天幕低垂,在这个吻中她却只尝到天堂的芳香而没有欲望。“我们今天去做什么?”她询问他。而他说任她心意,抚摸身体如此寒冷,在那时光中已像海中的冰锥,只最后稀薄,轻微地停留在人间...连幽灵也有自己的尽头。“我其实只想留在房间里。”“我要出去散步。”她告诉他,“如果你连出去都不愿意,怎么带我去大湖?”她拉着他的手,“起来,马克西米利安。”
当然,当然。他说道,任你心意... 贝茨 。
她是个应有尽有的孩子...他给了她安全,给了她陪伴,给了她知识,也给了她他的爱。他教会她跳舞,‘眼泪’的曲谱甚至能在黑暗中被弹出,而她的手上有这座城堡最贵重的宝物:一只戒指,因其引起失而复得的缘故,得名‘永生’。她很高兴另一只在他的手上,这样她就不会失去他。即使失去,也只需要用时间寻回。由此她不将影子畏惧,因为只要她跑起来,不管任何担心和忧虑,这黑影就抓不到她;他总是比影子先到,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在永恒倾塌之前,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承诺,而像在她之前重复渴求的许多幽灵,她在见到他的瞬间就爱上了他,且那爱因为仿佛不老不灭的童年被浸润在孤独中,她自然认为它应当是永生不灭的。
只是她实在到得太晚,就在永恒光阴结束之前最后一个眨眼里。那只有失而复得之名的戒指向她显示出其名称的真意,乃是在循环往复的幻觉中,重复失去前的瞬间。
按 Shift+Enter 添加多於一個的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