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该走了。”一个男人说。不是他,也不是理应在他怀里的人——去往北方的列车上他遇见了一个——有 那个 名字的人,他向他问了好;他有和之前妻子的两个孩子。妻子死了,现在他前往北方来 避难 。“你知道这是....”他询问他是否知道自己是在去参加一个葬礼。
他抬起头看他。他们坐得很近。那张桌子太小了,中间甚至放不下一个花瓶,而他似乎——属于那一类失去太多依靠,渴望消除距离感的人,他的手指几乎就在他的手指中间,而即使他不想他依然用那双眼睛望着他。那时候他想,是了,他有什么理由不知道这是一场葬礼——他的嘴唇,脸颊,额头一切都像一件他已经遗忘的事。眼睛。当他的眼睛看他,他的上半身向后退,向躲避一株吃人的草;不用说他是那虫子。“失陪。”很快他就提出,他也没有挽留他。只是在他离开的时候一直看着他。因此不由自主地贝茨维尔拉低自己的帽檐,甚至将衣领都升起来,以躲避他的目光。他的姿态,手臂落下的方式,一切都像一尊塑像。
“葬礼?”他的声音轻盈,茫然。两个孩子像两个天使一样在他周围飞舞,偶尔他抬头看他们,微笑。但大部分时候他似乎自己也笼罩在一层纱布中,自顾不暇。“不,我不知道。我只是...”
他说他只是来避难的。
“闪电!”有人尖叫,他忍不住微笑伸手将它追寻,乐意它的白光穿进他的脑海,最后一次将他唤醒。
无论之后引起了什么——任何事,说到底都应当是他的责任。那天晚一点,可能是白天,可能是黄昏,可能是晚上,也可能是深夜,他发现自己又在他的房门口徘徊。玻璃门的帘布拉上了。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三步的范围内踱着步,鞋跟和地毯的声音理所当然,也像蛇和草地之间的一样。厚重的草,很小,很轻的蛇。他点了一支烟,火光映在窗户上;脸则,映在窗外的峡谷和干枯的树木之间。峡谷是被剧烈分割,极为陡峭的那一类,树也高大,指向极星所在的天顶。
闪电。光掠过的时候他感到惊讶——但不完全,不纯粹是惊讶。闪电掠过他的火光和眼睛的时候他回了头,看见 他 就站在那里,门已经打开了。这人靠在门上;他将背后的光遮住了,所以他的一切几乎是朦胧的。但他的头发散开,披在肩上。那是一件咖啡色的马甲。
“这边,”眼睛消失了。他让开房门的道路时微微低头,隔着过道他可以看见两个熟睡的孩子。“就在刚刚,我还在想 你什么时候会来 ....”
他没有进去,而是后退一步掐灭了烟。他靠在身后,闪电之前的桌上,带着一点微弱恳求地看着他——没有太多的针对性,纯粹是希望一个人不要过度提及他不熟知的话题。完全陌生的。“你在等我?”他最后问他。而他点头,头抬了起来,不被任何镜头记录的普通。
“我一直在等你。”他对他说。
他身边,另一个男人眼睫颤抖。他做了什么梦?他不知道。他现在不做梦,而他的手指在空中飞舞,仿佛同闪电对话,峡谷里的风和树枝都听他的指令。让我记起,记起那沼泽深处我是怎样快乐,眼泪之中无能也已经将永恒擒获。让我记起。他身边的这男人也说,即使表情更是痛苦,因为原本死时就一无所有,半生伤痕只剩回忆。我一直不想记起,只怕这一切就会结束。我还没在永恒中治愈全部伤痛,或许没有痛苦愿意被治愈,只想在其中永远彷徨,但既然永远已经倾塌,在忘却之前我想获得全部。
他没有再回复任何话了。烟被他留在玻璃缸里,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转过头看着他——他比他要矮一些,体格,自然,也比他瘦弱一些。“我的身体不好,”他向他解释,“我的妻子也是;所以她去世了。”当他提起他的妻子,他总是微笑,不免和他们谈话这个行为让他感到异样,惊悚,甚至于他的身体:手指,手臂,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但颤抖总是只让自己感到,无论是他沉默时,还是开口的时候。“我的妻子....”他最终也提起。在他进入这个房间时原本抱有希望或者设想,一整晚他们只是坐着,或者干脆睡着——坐着,更好。他没有胆量和意图在他身边睡着,毫无疑问他会做可怖的梦,比六个月前那事故更可怖。
“她也去世了。”他说。室内有孩子,他没有再点烟。“事故。”
但那不是事故;甚至于,无论是事发当时,还是现在,他都丝毫不感到恐怖或意外。“事故。”他对面的那人说。他听起来漠不关心而他看上去兴趣盎然,即使当他说起它作为一场事故的结果时,他的态度仍然没有丝毫改变。他只是支着下巴,看着他。“暴雨,不清楚具体情况,我早一些的时候离开了,野兽或者暴徒,我说不清。”
所有人都消失了。“我猜都死了。”
他——很惊讶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这瞬间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贝茨维尔.西格纳斯,白城堡的一个穷亲戚。背负血缘上亲戚:堂兄姊,叔侄姨母,以及妻子,去世的悲哀;他自己,一直以来只是城堡背后荒原上的背着猎枪,和野兽没有两样的守林人。他的屋顶似乎应该是一株,或者一片盘日葵,里面的墓石开凿出一片他能睡的石床。遗产同他没有关系,过去六个月,他回去过几次协助机构的工作人员清点资产。穷困潦倒——他的妻子是他的一个堂妹,他们都认为对于她那样的美人,青睐他似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她是很不幸的。
“尸体....”他低下头去。不知为何他似乎也在颤抖;他摇了摇头,“没有尸体。”
不知为何他又说了一遍:“但我猜都死了。”
尖叫——他伸手抱住他一旁这具身体,听见人群在列车中此起彼伏的尖叫,感受钢桥断裂,他们跌入深谷,又即将升上天空。坐在远处他们的身体都仿佛失去重量,同碗碟茶水一起在空中漂浮。闪电。这回它更像鞭子,将整列车辆苛责粉碎,人的身体被摧毁重塑,由此他精神得以保持清醒,在一次次抽打中大汗淋漓却快乐不已,
这时候听话人的颤抖具现化——深夜的时候他们只是坐在两张挨得很近的椅子上,而由于他在此时笑得颤抖不止,身体向前倾,直接落到了他的怀里。他的手指微微张开,好像仍然握着一只燃烧的香烟,不想烧到他。“噢,噢,噢,”他笑个不停,他于是完全将他抱在了怀里。“我很抱歉,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他听上去一点也不抱歉;也不想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也笑了起来。他也和他一样,笑得全身颤抖,以至于他担心发出的声音,无论是喉咙里,还是身体上的,都对于深夜来说太过吵闹;但那两个孩子,仍然和死了一样熟睡着,仿佛他们根本没有笑出声。他抱着的人因为身体很虚弱,而又笑得筋疲力尽,差点摔到了地上。两张椅子绊在一起;睡着的人呼吸仍然安稳。他的膝盖弯曲,和他一道落到地上。他的手臂环着他的背,头发向后滑落,露出那张脸来。他一点也没有感到痛苦,虽然他理应感到痛苦,因为记忆的重压;但是相反,他的身体空空荡荡的,只有眉头在压迫他。
“我的妻子,”他抱着他;然后他说,“我有时仍然想念她...我现在就想到她...”
她的笑声,当然。她比他要矮,矮上很多。她会躺在他的怀里,说一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事。她有那么多话。“我经常想到她,但,记忆是很靠不住的....”
他抱着他。他对他说话,像对一尊洁白又充满亵渎的雕塑告白一样。有一会他闭着眼睛,在他睁开它们的时候,闪电来了。峡谷上的树被点着,铁轨发出惊险的轰鸣;终于那两个孩子似乎要醒了,他们的身影开始扭动。但他仍然说着话,很轻也很无次序的;因为这一刻他睁开了眼,所以那闪电好像是绿色的。“父亲?”如刀坠落的闪电,显然可以吓到孩子;但他的眼睛只看着他,所以他让那张干涩的嘴唇不断说着:“我想起她,但记不起她...有时候她好像只到我的肩膀,有的时候,她好像又比我更高。高许多....”
他告诉他当他睁眼的时候他的记忆在漆黑的幕布后对他说着什么。那绿色的闪电,六个月前他就在白城堡的顶端看见了。“看,”她站在窗前,同他说,“ 你看见了吗,贝茨? ”他看见了,然后,在暴雨来临之前,他就骑着马离开了。天已经黑了, 影子却比夜更黑 。他看见它;当他在森林里骑行的时候,或者当他在出山口,回头张望白城堡敦实的基地和方形的窗子,他看见它爬上城堡的屋檐和蛋糕边缘一样的装饰。他看见它像冬日海峡的浪一样将它吞没,却记不起它的名字。
当他离开的时候,他的妻子从门口跑出来——跑出来,像一个少女一样。她永远像个少女一样。 黑色头发宛如绸缎,绿色眼睛闪闪发亮。
“ 贝茨, ”她向他挥手,“我们一会见!”
闪电。他已经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像只筋疲力尽的雪地野兽,在血流不止的伤口磨炼之下等待寒冷和雨水将他唤醒。当夏兰.席格纳斯醒来他会听见护城河中水流经行其下吊桥,风过草野惊扰他的面颊,一切都同他第一次来到此地相同。他直起身时周围躺满身着正装的身体,行李洒落而面容浸没苦痛之中,他却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水流滴下身体,布料拖曳雨水轻松,但他已经不是白痴;而不是白痴只让他感到轻松,哪怕记忆和生存无法相容,难道有任何人不会同他做相同选择?他的身体升起,一只白鸟起飞,掠过他的眼前,去往北方的大湖。
闪电宛如无法停止,落在山崖和树上。他觉得空气变得如此柔软。柔软得无法呼吸;他开始吻他,而他张开嘴接纳了他。
他们几乎只是跪坐在地上。影子是黑色的,他们的身影是白色的。“贝茨。”他对他说。而他只能朦胧,迷惑地回应他。
“我能再见到他们?”他问他。“我的名字....”他吻着他。“你知道我的名字。你的名字?”
“闪电!”
那两个孩子叫道。当他开口的时候,最亮的闪电来了。他的名字被吞没,但他的话没有。
于是他向前一步,又是一步,感觉脚下的草绿色在浅灰色的天空下绵延开来;
“我在等你,”他说道,“现在,现在,现在。”
他还未见到河,便感觉脚下的溪流侵入皮革下,让他觉得冷;更远处那叫做‘诺尔’的漆黑建筑,每走一步他都觉得它在旋转,宛如色泽单一的万花筒,直入云天。
他抱着他的手如同影子和水一样崩落了。“ 现在! ”
现在就来见我。他听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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