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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喝了马克西米利安盛在玻璃瓶里的红酒之后就躺在那张椅子上一声不响地睡着了:她原本是不打算喝的,但是夏兰和马克西米利安待得太久,她起初以为只是往常一样的争执(夏兰在她心里,一直只是块挥之不去的阴云。她既不想靠近他,也不想看见他,于是竟然破天荒地和马克西米利安分开了,因为他竟然对夏兰出奇地耐心。她就待在二十层以上,没日没夜地关在卧室里,等待马克西米利安回来。)她原本待在窗边,后来觉得冷了,便在靠近壁炉的椅子上睡了一会:这个季节,原本她和马克西米利安一向是待在大厅里摆弄钢琴。她十四岁那年长高了十公分,手指也伸长了,逐渐能敲击出清脆的声响。马克西米利安自然是很高兴:他本人比起看黑纸白字或者涂涂画画更喜欢乐器,他总是对声音有种奇妙的热爱;而这一切竟然都被夏兰打扰了,让她觉得暗暗的不满——此前她还从来没有对谁不满过。她看著壁炉里火焰时还辨认不出这种情绪就是不满,直到马克西米利安告诉她:我的贝茨,不要这么不高兴。他半蹲在她面前时摸了摸她的脸,一缕深棕色的头发落到他手上,她于是觉得他的手好冰。她究竟是因为他的手太冷而感到悲伤,还是因为他总是和她分开而感到伤心,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那表情就那么纠结下去了。他因此想了想,将她拉起来,半推半就地转了一圈。
十四岁确实是个好年纪。贝茨维尔意识到了,她在转身时还忍不住看着马克西米利安,像旋转开的轴心,她因为颠倒而感到愉快,但松开那双手又让她感到害怕:她还从来没有试过,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与熟识的人跳一支简单的交际舞竟然都这样困难。她其实还没有肩部那么高,于是捡了双有跟的鞋穿上了;她的手指可以扣住马克西米利安的手指,以至于夏兰看见那双手的时候觉得惊悚:你确实知道贝茨是你的孙女,你知道 *….* 他越说越低,知道自己意识到了某种难言的关系,将马克西米利安逗得咯咯笑。他一直都随意得令人咂舌;十四岁,她的身体终于在诺尔的关照下开放,这一点她从未向马克西米利安隐瞒。
(我的胸口。她当时在被子里,一只手臂撑在马克西米利安的手上,感觉布料在乳房上摩擦过。那感觉非常奇怪。起码在找到名字之前是的。马克西米利安当然觉得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贝茨,你要知道诺尔总是情欲很旺盛的,即便此地总是阴沉异常。他说着说着还带上了感慨世事的口调,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对我的身体极有兴趣,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得给一切奇怪的东西取个名字。这感觉就是欲望。后来她看到书上所说的,在床上问马克西米利安她是应该自己排解还是找他 *——* 这地方也没有别人,排解欲望的总是情人,这话她却没说出口了,还是有爱人?贝茨之所以从未说过她确实爱马克西米利安,是因为过于自然,从无必要)。
她抬起头吻了吻他的唇角。马克西米利安因此笑得不能自以,转身换了张唱片。贝茨,他带着她旋转了一圈,我们一定不能让夏兰先生知道这件事。他几天来一直因为此事精神紧张;外面是不能这样的吧?外面确实不能这样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想再尝一次,于是旋转第二次后,她就任凭那只唱片兀自旋转下去,他低下头任凭她发落的嘴唇最终只能她停留片刻而已;他既没有伸手解开她的裙带,也没有亲吻那条颈线。贝茨问他她应该做什么,于是她在问题出口的瞬间便明白那种情欲消失了,在他唇瓣上的浅尝辄止竟然就满足了它,让她感到困惑,此时马克西米利安伸出手,握住她的下颔给了她几个毫无情欲的吻,她几乎同时间明白那只能是爱,便用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情欲竟然是这样的东西?她此前从不知道。
她十四岁时只知道一件事:夏兰原本是决计带不走她的。他带走她的那天清晨云霾低沉,卧室里没有一点光。给我一个吻吧。她这么提出来时为马克西米利安的微笑而惊异:他一直是非常喜欢笑的,然而这微笑竟然全无平日里那晃动湖水一般的俏皮,恍如窗外低垂的积雨云一般低沉,那抿成一线的唇线说着好啊,却难以遮掩他灰绿色眼睛里诺尔一般的神色,诺尔也好,他的爱人也好,总是无意中为爱做出出格举动,他残存下来的十四岁自我觉得他给贝茨那个吻并无特殊意义:当他低下头时,贝茨维尔觉得天幕低垂,她被笼罩在他的发间,她瞥见他的微笑,竟然没尝到唇间的甜味,只有她唯一感受的温度不深不浅地传过来:她从没想过她会失去他。
在这里等我——在她离开的那天,他就是这么在壁炉边对她说的。“这是什么?”她问他,手指张开看无名指上的戒指。戒指,他说,“我当然知道这是戒指。”但它是什么?“玩具,亲爱的,你当它是玩具好了。”他蹲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一会就回来。”“你要去干什么?”戒指没法吸引她,当然;她攥住他的手,要问询其中的究竟。为何如此紧急迫切,现在已经清晰,他眼中看见的这个魂灵仍然是这么不安多疑,所以他才最后又将这只戒指给了她。他的妻子曾经戴上又切下,因为她没有像他的母那样不堪其中的侮辱直至疯狂的地步。这戒指就是城堡本身,它全部的魔力,都藏在她的渴望之中。“我要去和我的弟弟谈话,”他回答,“真的只要一会。”
“又是那个阿尔托。”她说。她不喜欢他,谁能说明?从他身上她感到嫉妒,愤怒和伤感的驱逐,最难说明的是 愧疚 而不是羞耻,她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个男人,她的心会这么痛。“我不喜欢他。一见面他就开始指责我,我怎么会听不出,女人,小孩...马克西米利安,他又羞辱了你又羞辱了我。”阿尔托,阿尔托,阿尔托。见到他的瞬间她就恨不得将他从城堡里扔出去,或者要影子将它活吞了。她的那个迟钝的远房表叔已经够烦人,没想到他迟迟不走招来的是另一个瘟神。进入其中阿尔托.席格纳斯已经冠冕堂皇得如同天庭使者,在餐桌见到她更是嗤之以鼻。“既是女人又是小孩,你的趣味真是难以改变。”岂有此理——从来没人这么说她,最气人的是她竟然觉得其中有几分道理...是女人又是小孩是可鄙,丢脸,值得唾弃的,一刻不停地脱离这状态才是上策,但无论如何转变,生命中有一个状态只是羞耻,永远停留在茧中。白痴!一个她连名字都已经忘了的男人在她耳边咆哮,而这个长成了的蝉对着蜷缩的幼虫喋喋不休。“你在哭些什么?”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只是羞辱,最终她却看到一丝茫然,仿佛幻象风景,只在泪光中闪现。你是谁?这男人想问这女孩,不知道看见她流泪自己也觉得屈辱;你又是谁,她也想问他,为何看见你我觉得犯了什么大错,比我是个小孩又是个女人更可怖。那才是我最深,最深的过错。
“那么也许你可以不要再苛责她。”马克西米利安说。他们俩都很吃惊他竟然开了口,所以之后眼泪留在困惑里,而阿尔托今早就将他占了去。临走前他给了她这只戒指,但这件事做完她仍然牵住了他的手。她有话想对他说,一定比那男人先开口。“谢谢你,马克西米利安,”她告诉他,“谢谢你保护了我。”他微笑起来。“你说昨天晚上?啊,亲爱的...阿尔托实在是太过分。他不应该那么说你。”于是现在他又蹲了下来,在这只壁炉边,就在她的身前,仿佛他根本不会离开,他哪都不会去一样。“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实际上,”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对贝茨维尔.席格纳斯说;她还是个孩子,但这问题其实可以追溯很久,只是他要询问的灵魂已经粉碎分散,再难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为什么是个女孩让你感到羞耻?”为什么?一时很多人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但他问的是这个还模模糊糊只有个印象的,因此也就只能获得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了。一个女人在她耳边说她感到羞耻,是因为她在梦中暴露了作为女人和孩子的愿望,也就遭到了惩罚;一个男人说他感到羞耻是因为他在还身为女孩的时候未能精炼自己同人竞争的技艺,日后遭到了羞辱。“我不知道。”最后她就也只能失魂落魄地对他说,让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那两只戒指都在她眼中,闪烁光芒耀目。“那也没有关系,”他回复道,“但既然你这样痛苦,是否愿意不再当一个女人?看你手中的那只戒指,它便有如此能力,让你...”
但她说不。
“不,不,不,”她听见自己说道,惊讶不已却无法停止——他的吃惊一点也没有比她小,原先问话时难免带有抽离疲倦:他已经在世间停留太久,寒冷,受伤而孤独,但此时被她拉进怀里,听见一个幽灵颤抖,愧疚的声音,向他叙述自己的悔意:“不。这次我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她将他揽在自己的怀里,即使他的身体对她来说太高大而她的手臂要用力才能环住他的肩膀;如果她拒绝她永远不能像一个兄弟似的将他拥抱,心不麻木将自始至终易于受伤害,但她只是抱着他哭泣,一遍又一遍地说,不。因为最后那个冷漠的女声和愤懑的男声都让位给一个轻柔,抽泣的声音,来自一个曾在这塔楼中摇晃摇篮的女孩,唯一的期望只是和她未出世的孩子能成为朋友。“因为我伤害了你!”终于那哭泣声传出,壁炉旁她泣不成声地将他挽留,“我的无能未能保护你,脆弱受伤产生仇恨,却只伤害了你。我应该,我应该只是——”
我应该只是爱你。在火炉边沉睡的这个男人想到,虚弱且颇觉讽刺地,但他的妻子却在他半梦半醒的手指边缘徘徊,一直握着他的手腕。我怎么能这么对你?因为害怕被你侮辱因此率先侮辱了你,惊惧你将背叛于是将你囚禁。我是个女人而你是个男人,即使我们只有彼此,我还是不能相信你。 “现在呢?” 她问他,将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脸颊边,“我是个女人了,你是我的丈夫。告诉你是否想侮辱我,觉得我软弱无能,不如你高大,聪明?”在睡梦中他笑起来,说他只觉得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即使婚姻是奴役也想成为她的丈夫。不要再问更多何为美丽:美德,幸福,理智,欲望和激情,消除愚昧,伤痛和羞耻,神圣中最神圣的,美妙中最美妙的。因为我毁灭过你的身体,剖开了你的心,因此看见你的灵魂,知道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丽的东西,而我原本没有任何值得羞耻的,却因为伤害了你才成为个最可鄙的东西。
有时我希望你不要原谅我,因为那样我才罪有应得。女孩和男人一齐说,眼泪下落镌刻经年的羞愧和叹息,在被害者面前不能将杀戮的原因辩驳,但这两具身体——在他们身前的男人和女人只是伸手抱住他们。“你已经保护了我,”男人对他的母亲说,“否则我怎能出生?”而女人亲吻她丈夫的面颊,告诉他这就是曾经她还是个男人的时候对她的感觉。现在他是否能够相信她?相信所有的欲望都是出于爱;地牢中悲哀的祈求不是书写宣言而是哀鸣痛苦,沼泽中分娩的苦痛不是守护却是弱者最后的挣扎,你的所有抗争都只像是受辱,但那岂是你的过错?许多年来他怀念她身体的温度,因为自他们离开沼泽深处,依靠也成为罪孽,保护也形同侮辱,但野兽怎能忘记从怎样的巢穴他出生,人如何能放弃灵魂从何处第一次察觉痛苦;所以他只是抱着她,而她只是吻着他,等待伤痕和侮辱同亡魂和岁月一同消失,痛苦在两具身体上循环,野兽给出堪比圣徒的献身,灵魂才终于在泪水中满足,再不走上无边夜路。
在离开前的火焰前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同样将脸埋在贝茨维尔.席格纳斯的颈部,他的生命要到尽头,不是被暴怒所收割便也要消散于草地的晨雾,但她感到那解脱,温热的眼泪滑过她的颈部,他的声音像渐低的乐曲,徒劳无功痛苦满身,但六十个音符日日夜夜重复,亲爱的,这出生在沼泽里,同野兽一样被养大却比圣女更美丽的人说道,我最爱的人,我已经向你献出了一切,庆幸你确实来了,但你来得实在太晚,恐怕我不再能等到最后;她看着他眼中的泪水,一时永生的戒指也暗淡无光,他的手按住那银环,最后一次吻过她的手,告诉她无论如何她今日一定会离开。“你仍然会变成一个男人,而我会死去,”他的脸数年从她记忆中消散,但她的手却记住了他的温度,“只是如果有一天你回到了这里,到那房间里来最后见我一次,到那时候告诉我你的答案...”
他的眼睛看着她,却没有说答案要透过灵魂和记忆的迷雾。“我相信你,当然,”在梦中男人已经告诉了他的妻子,“我是个蠢货。”但这是梦中,而周围空无一人;他们相视而笑,因为知道人在人群中常做出选择仿佛被发条操控。“那么现在就来见我,”她对他说,“不是用这个身体。”在梦的余光里他看见她的身体扭曲变形,怪诞好似最深的噩梦,但他不能忘记这双眼睛,当它在白光下望着他,他就知道其中的谬误。“现在就来见我。”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对贝茨维尔.席格纳斯说,而他则说请不要怪他,倘若在人群中他一时将承诺遗忘,也只是永恒延长的最后犹豫。这男人跪下亲吻他的手作为对醒时荒唐的一个歉疚之礼,但他将他拉起,亲吻他的嘴唇仿佛爱神亲吻一个愚昧的信徒。你也许问为何不能以男人的身躯道出亏欠已久的歉意,须知灵魂和肉体不能分离,他或许能安然无恙地作为一个男人茫然存活,扭曲却自有伤害和剥夺的代价。曾经那女人无力抗衡,在报复和灵魂中选择了报复;但那时我不知道这报复的代价是你,他心想,那么便是如此,女人或许是不值得成为的,但如果给我一切却需要失去你,我甘心受所有侮辱。
我马上就来见你,所以他说——醒来时那南方前来的丧失者告诉他,他们既找不到城堡的主人,也找不到他那个白痴表叔,在人群中他想要皱眉,却在抬起手时听见一声仿佛铃声鸣响似的坠落之音,他们低头,见到地底的幽灵絮絮低语,说掉在地上这东西是个了不起的宝物。
‘永生戒’滑落他的手指;一个人将它捡起,那两对合在一起的翅膀却猛然断裂,仿佛独臂天鹅被砍去的翅膀,在城堡最后的灯火下闪烁弧光。“您的戒指,席格纳斯先生?”他们问他,但他摇了摇头。不需要,已经再也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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