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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麻烦是饥饿,从进入城堡开始,到婚礼最终来临为止——起码表面如此。婚礼来临前影子让她等待十七天,每一夜身体从床上醒来,不听命令地游荡,在梦中她的身体熟悉这座城堡而梦见血色佳肴,滴滴淋洒划下嘴唇。“今天是什么?”餐厅中的冷餐盘端上又撤下,而她知道即使现在拒绝,夜间她仍然要食用。“猪,羊,还是牛?”坐在她对面的人微笑,而抱怨声从别处传来,同耳内血流喧嚣一样刺耳;像所有被封闭的城市和族群一样居民对她既有好奇又有忌惮,似乎理所应当这些与世隔绝的主人应当将她非难,然而不止是那个牵着她手的年轻女人,接连几日与她一同进餐的男人也对她友善。“您今天又不吃?”他个性圆滑,举止同大都市的居民一样得体讲究,但无论说什么话都带有胜过体贴的和蔼,最终或许只有友善才能形容。她摇摇头。餐盘上的绿色泛着雾样冰冷,一旁的酒水劝诱她生食血肉,而海因茨.席格纳斯也同样劝告她,以人类的言语:“他的个性古怪。或许你吃下一小口,他就满意地放过你,但这也不一定。只是饿着毕竟饿着,”这男人说,手上的刀叉抵着自己的餐盘,上面熟食的气味已经让她感到陌生,“混着酒吃或者会好一些——您倒不用担心它会不干净。”他这么告诉她:因为这座城堡中如果一个人不自个召来死亡,死亡不会碰她。“不。”但她不食用;不在清醒的时候用刀叉将这些生肉送到口中,只在清晨醒来的时候回忆口中的血腥味。猪,牛,羊。另一方面,那些翻涌的气味说着另一个构思和故事,先是呕吐再是反感,她在有一天察觉到她逐渐习惯了这味道:一种她从未在这座城堡之外尝过的肉。她已经尝到了它的甜美和芳香,厌恶似乎要变成需求,而眼神从游离变为窥视,终于牢牢盯住餐盘,引起桌对面的人注意。“你不吃吗,亲爱的?”她认为那是海因茨.席格纳斯,因困惑失去耐心,声音低沉且含有威胁:“不。您为什么老是问这样的问题?我不能吃这些活人的....”
活人的肉。 她抬起头看见一张担忧,带着疑惑的脸,在同她目光相接的时候就换成了一个宽慰的笑容,令她感到其中使人震颤的奉献和魔力。“你在说什么,艾莉莎?”他开口,头饰同新娘白纱一样雪白,颈边黑换仿佛枷锁将头颅环绕,“如果你不喜欢这些菜式,也许我能为你做些调整。”艾莉莎.喀斯普尔十七日来被影子喂下血肉,在抵抗中也感到恍惚,最终抗拒变为渴望,那生肉却被投入火中,在她面前发出熟食的香气,而当她抬起头,面前已经坐着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在他俩的婚礼上。“不。”她转过头,用手捂住嘴,看见自己的黑色袖口和白色衬衣,感到头晕目眩,却仍然有种近乎良性的情绪要宣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和心,因为似乎它们本来应该博弈,最终却抱在一起,为古老而早该实现的愿望颤抖狂喜;她感到非同寻常的快乐,而这瞬间她甚至不记得这是什么时间,他们又在哪里。“ 马克西米利安 ,”第一次在这北方的堡垒中她叫他的名字,“这是哪里?”“这是黑城堡,亲爱的。”他回答得温柔且乐意。“什么时间?”她仍然问,不敢用眼睛看他。“婚礼——”这个词让她猛得转过头来,眼睛盯着他。她将他打断了。“谁的?”婚礼的客人显然处于那黑色司仪的狂欢的包裹下,没人注意到她站起来,将手伸过桌面,几乎要抓着他,拖着他,让他再也不能存在在这具身体的另一边。“谁的婚礼?”“你和我的。”对此他回答,仍然面带微笑且耐心地:这是场婚礼,而他坐在一张如同王座一样辉煌的椅子上,同仙后一样美丽。“我们的婚礼。”她松开他的衣领,落回座位上,口中喃喃自语:不, 不,我不敢相信。酒杯被她举起,而其中的血色酒液泛开涟漪,她认为她需要一种失望来唤起她的记忆和镇压其中蕴含的渴望;她几乎无法呼吸,因为山谷中的雾气在她耳边嘶鸣,诉说它们已经漂浮在早该离开的人间,等待了这么,这么多年。“那么你现在是我的了?”她抬起头问他,如愿以偿得到那失望和嘲讽的冰冷让她的身体留在这个地点和这个时间里:他摇了摇头,如同无数次一样歉疚而欲言又止。“不,不,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他告诉她,而她终于得以微笑;她仍然低着头,但只是发出冰冷,解脱的笑声。“我是这个影子的,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将剩下的分给你。”“如此的委屈和成全。”而她回复,“我不要三磅血肉,给我你的灵魂。”
“那我很抱歉那已经在别处了。”那声音像穿行在火中的尘埃里,“你饿了,吃点东西吧。”
饥饿一词点明了她的困境也唤醒了现实,当她低头将叉子的尖口送进肉块之中她记起了这已经是她的第七场婚礼,但当她确信只要这食物能缓解生发幻觉的饥饿,她就能从一种纠缠的状态中解脱时她尝到了植物的苦味。“怎么了?”她即将要交换誓言对象的声音仍然关切而担忧,而她抬起头只能怔怔地望着他,承认在幻觉内外他的样子略无改变。她餐盘里的肉是植物做的,温度唤醒了唇舌和牙齿却放过了欲望。“我不能吃这个。”她摇着头,放弃了移开自己的眼睛。“但你会饿啊。”他则说。手向她伸来,无名指上,一只戒指已经闪耀。而,是的,她确实很饿了。“你要吃点什么?”他看着她,而她的眼睛已经是捕食者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使人毛骨悚然的眼睛,而这只在陷阱中端坐的猎物,仍然对她笑意盈盈:你要吃点什么?这影子安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要让她的饥饿在他许可同意之前无从缓解;她的胸腔起伏,他却知道得很清楚:他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她的挣扎和饥饿,但这个女人,这个婚礼上穿着男装的新娘固执而狂热,会选择饥饿至死而不是向他认输,但如此决心也无法抵抗他为她设计的诱惑和奖赏,因为她虽然已经有了许多场婚礼,却从来不曾像国王一样迎娶一位王后。而她的王后比海伦更美丽又比圣女更纯洁;他知道她无法拒绝——连他自己都为陷阱中的酬金而疯狂。“交换戒指的时间到啦。”一个人说,人群沸腾,而她抬起头,看见影子从天顶降下,在地上冒出黑色的碎沫:他是婚礼的司仪。“发誓咯,发誓咯。”有人扯着她的手臂,有人推搡她的椅子,而最终她到达祭坛前,几乎是跪着的。“发誓啦,抬起头看着你的见证者。”她的脸上沾满汗珠,那些声音,听起来似乎来自多个人,但最终,她感到他们只来自一个人。只有这个影子,声音她早已熟悉。“看这只戒指,古来已有,由欲望淬炼,被牺牲锻造,”他同她说,为自己能凌驾在她之上的局面感到沾沾自喜,“现在伸出你的手,让它依附其上,我将消除你作为人类的不足和短命,倘若你发誓不出此城。”“你在说什么,疯子?”她小声,微弱地反驳,但她伸出了这只手,而霎那间影子就消失了,这个身穿白裙的男主人在她的对面看着她,将这只戒指靠近她的手指;她知道它将深切,紧密地将她掠夺,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感谢那戒指缠绕扎深的过程是那么痛,她不需要在意眼泪划下眼眶。在此戒指下发誓,而他说,我同你分享我的永生。但是是什么的永生,马克西米利安?痛苦还是牺牲?她抬起手去抹自己的眼泪,而影子在她身旁兴高采烈地催促她:你现在可以亲吻他啦。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是的。”她泣不成声地说道,“是的。只差一点就是我的了。你这疯子。”她走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而他一点也没有挣扎,只是低下了头。那身体是诱人杀戮的柔软和温顺,“但是你真的乐意吗?”她轻声说道,而他只是笑着叹气。“是的,是的。吻我吧,亲爱的。”艾莉莎.喀斯普尔仍然没有动,血从伤口中滴下来,沾在他白色的袖口上。“但是你仍然不是我的。即使这样了也不是。”现在她揽着他的肩膀,而她感到自己比原本更高大;比她任何丈夫都要高大,也比任何一个丈夫都要残忍;如果他落在了她的手上,影子就有立场称呼她为疯子,所以她究竟为何能指责他?当她寻找他的嘴唇,他的身体同被杀害,抽搐,抽干血液后一样变得冰冷,柔软而不挣扎。那是她见过的最令人心碎又轻蔑的屈服,而他的嘴唇开合,只对她叹息:不要在意。 艾莉莎 ,一个清晰,熟悉的名字,就这样他瘫软了在了她的怀里,而她仿佛真的在亲吻一具尸体:“我希望我能宽慰你。”他轻声说,“我会给你我能给出的一切,只要你相信我已经献出了所有。”
然后掌声响起;她抬起头,影子涌入人群,将他们掀倒在地。而从天顶白光降落,落在这个紧闭双目王后的脸上。她用尽全力才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欲望,让他靠在祭坛上,而这时他睁开眼睛。“向我提要求,”她对他说,无法抑制内心的负罪感,声音紧张又急切,“什么要求都可以。你想要一个孩子,或者想要肉体的快乐?我已经结了很多次婚,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不。”他说。“马克西米利安!”她开始恳求他,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又或许就在昨天,因为时间已经在这个城堡内被冻结。“你一定有什么愿望?”“不。”但他只是说,“不。我不能向你提任何要求,艾莉莎,因为你没法做到...我不是在责怪你,当然。”他的手碰到了她的眼泪;但那不是需要被宽慰的眼泪。那是种激烈,凶猛的眼泪,一旦触碰就引起愤怒。“那是什么?”她带上了他引起的情绪,“说给我听。”而他只是不断地摇头,笑容从来没消失。“你不会和我一起留在这里的,对吗?”在这之中眼泪从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滑落下来;她被此寂静:他的眼泪和那个词,留下。她的反应已经有所预示,所以他说她不会和他一起留在这里;她不会挑这个地方作为她的墓地。仍然,他会给出他的一切,只要她能原谅他在她身上犯下的罪孽。她起初没有明白那是怎样一种罪恶;而当宾客被驱散而夜幕降临,她被影子引领进入自己的婚房,就像卸下口罩的猎犬,那件白色的连衣裙被脱去仿佛奶油从刀尖上层层剥落,捆住她的锁链就此碎裂;被食者张开双臂将尖锐牙齿欢迎,她的舌苔口腔遍布那具躯体暴露在夜间空气前一瞬的血肉甘甜,眼睛却见证它在触到时间流动痕迹时化为片片心甘情愿的碎屑。现在她知道他就是是她等待了十七天的温热圣餐:身体跨坐餐盘之上,冷气中她的汗水划下额头,但每一口她都尝到腐肉馥郁,丰盈的溃烂血肉,在她的口中向她诉说他自认罪恶的爱情。最后连她也不能责怪他为什么没有更早一点开口,同样也没有要求那罪孽的惩罚。她只是在某一刻回忆起你罪恶的发生,感到欣慰而庆幸,似乎就此她已经愿意了却此生,又在笼罩其上的阴影中将它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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