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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样到来的是智慧,而非激情。对一个更高,更无形存在的敬畏。妥善且有秩序的指令。有记载和无记载的知识。对祈求的理解和宽容。审慎,询问,再度求证。对她来说恍如与生俱来的生命之柱,带来的第一样事物却不是光明而是黑暗。黑暗和阴影是在建筑中唯一得以盛开的,因此几乎成为建筑本身。直觉上她已经倾向影子的感官和行动准则;如果只是谈论一件事实不涉及感觉,应当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东西,只有围绕在身边的声音传递事物的形状和变化。她有一种惊人的能力,使得她几乎能面无表情地在变化不息的黑色漩涡中穿行,虹膜则呈现无色的灰白。讥讽的晚春深绿放过了布雷耶尔的眼睛,交换了瞳孔的异常和令人生畏的品质。她的瞳孔在光明中放大而在阴影中缩小,好像她看见的不是光而是黑暗。是真是假无人来询问,即使他们不想看见她的眼睛,也只能将自己的那对别开。她真的看不见——这件事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使人相信。因为她不迷路,不摸索着墙边走路。她不在他们的脸上因名字磕绊。她不忘记任何物件曾今到过哪里如今又在何处,仿佛她身上有丝线将它们牵引。沼泽中这个女人像猫而悬崖上她像山羊。黑色的沼泽和黑色的悬崖。黑色的城堡;有肉体的居民同自己的母亲一起感慨道。城堡是他们的父亲,因此他有了名字也有了身份。一些时候他们叫他影子,另一些时候他们称呼他为父亲。不能自由行动而空有叹气的权力,他们从出生开始学习相信一些难以置信的事,而最终被说服那是些必要的修习,因为当他们完完全全将自己说服,城堡的大门就会打开,雾气中自由的热情和震颤步步朝向草地的尽头,影子因不被知悉的原因放他们自由,而肉生的孩子就此离开,再不回来。她记得他们,即使在他们离开之后。而肉生的亲族也记得她。记忆诚然虽时间模糊,等到他们将影子忘记,父亲就成为一个遥远疏离的人影,像时钟里的咔擦声响,在感激涕淋的泪水中,生命终于得以开始。黑城堡,在一些城镇里是传闻而不是笑话,他们就在闲暇的时候说起这个女人。布雷耶尔.席格纳斯;他们叫她Lady B,这座城堡的管事。在他们的描述里她有鹰一样的鼻梁和一个严峻男人的五官。她很高而她的肩膀宽阔有力;她的手最像游隼,大拇指上的指甲又长又硬,像能扎进人的肉里。女人和男人在她面前都像孩子,他们害怕她。他们说她能够看见影子,虽然似乎牺牲了光明——但那又如何?你感到在那座城堡的辖区,光是冰冷且惨淡的,有时阴影反而是更热切,发亮且有指示性的一类。然而这样一来她的表情和氛围又更像附近的光;在冷光覆盖下她的面部同教堂圆墓中的石膏一样坚硬而毫无生气,另一些时候则像鹰的标本。她不和她的影生亲族在同一个模板之中;是的,我们自从离开,有一些事物同特权和领土本身一样不被记住,但有一些人是既柔和又美的;这种印象留下来了。但不是Lady B。她和当地的光一样冰冷,在黑暗中踩着的步子让你想到幽灵的战马。她就是童年的审判之鞭,向您保证。当谈话的烛火熄灭,无可避灭那在阴影下蜷缩之感短暂归来,他们不再说话,就能在眨眼间的黑暗里看见她发白的眼睛。一阵真实的战栗和恐惧就会突然袭来,甚至不是因为害怕她会惩罚他们:人们感到,透过她的眼睛,那个影子正在注视他们....而这是在那座城堡里最,最,最被害怕的事。这时候,他们不能再装作他是他们的父亲,而是躲在光亮里向他挥手:走开!诺尔,走开!
...走开。驱散影子,‘女官员’在认定他不在场的时候告诉自己的孩子,正如她的母亲曾经告诉她以及她的哥哥。但影子不曾离开。她能看见她张开的嘴唇和皱起的眉毛;她能看见她身上的每一道纹路,无不像黑色丝绸上泛起的褶皱。红是名字,而红色则是黑色。她的瞳孔吸食她卷曲的舌尖,再往口腔深处,悬垂的小舌成为她床边摇晃的风铃;口腔本身则是个黑色的肉囊。“这是怎么啦?”她说,然后那声音的丝线在淡灰色的空气中同白色的丝线一样缠绕,扭曲,最后解旋消散。当她在摇床中抬起头,她的声音正像以这只摇篮为支点的轴心线,如花般沿着立柱和高窗向上攀升。继续,更高,更紧密,交汇在穹顶的装饰上。“她的眼睛怎么了?”在她尚不能动的岁月里,摇篮收集了整整一个圆弧的眼泪的种子,等待在日后发芽出鞘。她——她的母亲,她的整个人都像一株吸引蚊虫的花,而建筑静止不动时则像不断分割的蜂巢,将这只从遥远树林里劫掠来的工蜂盛放其中。但仍然她不是她生命和意识中的第一束花,当她回忆起来,第一次降临的是黑暗,而第一次盛开的则是建筑本身,时间的交互和先后顺序相连得如此紧密又泾渭分明,以至于如果她不是能清晰辨别出黑暗和结构的因果她应当也像那些肉生的兄弟,混淆那些总是同时出现事物的关系:影子。黑暗。建筑。影子是一个成形的意识,黑暗是思维的材料,建筑则是表现形式。最显著且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种;绝非唯一的形式,但在她的身体不像后来那样高大而四肢只是附加物而没有实际功效时,它的包容和涵盖使人盲目。影子,影子,离开这孩子;女人晃着摇篮,左手接着右手,疲倦接着惊惧,第一种声音。当他靠近她的时候一阵沉重且漫长的呼吸声,他们像照镜子一样看着彼此。影子打量她;他的意识在空气中发出气泡在水中爆裂的声音,像地面的烟尘和水面的雾气,那就是他的意识对这座建筑的意义,几乎成了自然悬浮在空中的体现。第二种声音。然后是第三种。她咬着自己的手指:盛开。她的手指是一根暗淡的黑色树枝,她母亲的眼球是两个银色的玻璃球。她观察到的世界是一整圈黑色的光环,从深到浅,他们询问答案她可以解释,但没有亲眼见过则无法理解那盛开的寂静同绚烂,在她离开城堡前她没有见过任何星星,但黑暗升上天穹,汇聚成一个,两个,三个漩涡,像天空中银河扭曲盘旋;这间房屋绝不限于只有一个屋顶,线条和线条也不交汇同一个中心点上,在她的眼睛里当他的意识攀升盛开再等待爆裂的时刻,这间屋子是歪斜扭曲的,白点呈鱼骨的形式上升,像涡流中的白色木筏随黑色的线条缓缓旋转。它运动,变化,出声;他的城堡是有声音且轰鸣而不断绝的,每一个人都听得见。但当他们听见,他们误会成自己紧绷的意识。当漩涡在天顶上爆裂他们误以为那是门的重响,亡灵在地底踏步,但那声音来自高处,她闭上眼能感到黑色的碎片像雨点落在她的脸上。她母亲的头靠在摇篮边上,啜泣,哀叹,疑问;所以这屋子真的只像一束花。她不是会照看生物的女人,动物或植物,包括孩子,这是她间断不息注视的一束花,它的经脉标明了她前进的道路,而它的攀升盛开和崩裂组成了一具比她更大的身体。她是盲眼之人但不曾盲目;她被声音和黑色的起伏所环绕,而所有这一切都成为她的眼睛。
她为她的亲族提供了一种在此地丈量自己的科学的标杆:无论是肉生的还是影生的。她对他们来说好像一个对荒蛮和陌生习以为常的异族人,野蛮又冷静,让解释这种矛盾的方向导向了某种风俗上的差异,并非事情本身无法被理解,纯粹是因为陌生且异样而导致的反感和不愿理解。仍然,逻辑的运行已经成为宽慰和逃出生天的标杆,因此他们有时既不乐意见到她的眼睛,又其实很愿意见到她。虽然当她在场,说话的声音小了,话题变得千篇一律,毫无趣味,但安全很好地同精神和肉体上的困倦角力,正如人与人之间无形的契约和帮助在黑城堡中取了一个高大而不苟言笑女人的形式一般;不等她长到二十岁,她就已经和开放社会中的公序良俗一样在城堡中被当成法理的判官来崇拜——自然没人会假设她会结婚,或者她会有一个孩子。那张脸同城堡的建筑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任何变化。他们看见她在城堡中的每一个角落出现,从寒冷的白光下到谁都不愿意去的阴影中,她穿着只有很小变化的衣服经过又消失。偶尔,当真正的阳光,而不是所谓被影子筛选,涤洗过而白得过分的冷光透过缀满无序高窗的墙壁洒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他们看见黑色的尘粒从她的身体里钻出,好像影子确实认同她是个出色的女儿,渗透穿刺了她身体中的每一个部分。肉生的血亲不敢询问她,问题便首先被抛给阿尔托.席格纳斯。“你不对这样的事感到丝毫的好奇?”出于他一贯的闷闷不乐和宁愿隐形且匿名,仿佛再多一件事压在他身上他就再也招架不住了一样,他自然是带着副虚弱且多疑的表情说他不曾有兴趣。但最终,不知是请求太恳切还是他没有告知实情,他最终去询问了她;上到她在十五层的房间。布雷耶尔.席格纳斯自从着手管理城堡便告诉倘若又是商讨可以直接敲响她的房门,似乎她并不需要一个太宽敞的私人空间,但自始至终除了她的影生血亲,很少有人愿意上到那样高的地方接受阴影无时无刻的盘问,而也仅仅只有两间房子在十五层以上还夜夜有人的活动。
他不情不愿地沿着楼梯走上去,其间一个人也没碰到,直到灯光摇晃着快要消失才终于到了她的房门前。一经敲响那声音就好像回荡在一个石制的墓室里,同雪中空空荡荡的铃声一般叫人胆寒。她有一会没有应答,那倒令人吃惊,因为通常他倘若因为千奇百怪的琐事来找她,往往也会在敲响门的第一下降就被那声音答应。“请进。”灯火摇晃五六下,她才答应,不禁令他重重叹气,方才旋腕推开那扇门,又在推门后的瞬间吃惊得哑口无言。因为她只穿了一件单衣坐在床上,淋了水的黑发披下肩膀,而周遭那些被肉生的孩子拐弯抹角提及的影子飘散在空中,将散未散的样子正如稀薄的黑色绸缎。他关上了门,而她问他有什么事。“不,没有什么。老样子,我们的兄弟姐妹们被吓破胆了....”他很不自然地在椅子上动了动,感觉那黑色的烟尘飘在他身上,却没任何办法得以将其驱散。无怪过量的恐惧,但他既不准备感同身受,此时也疲倦胜过畏惧,无奈比躁动更多。“那很正常。”她则回答,“应该给他们点什么别的:吃的还是玩的?”她说她可以给他举办宴会或者组织点什么听的,看的他们放松——无论什么。他在脑海里设想出相当吵闹且引起他反感的画面,兴趣缺缺地用手拨弄着头发,眼睛却看着她的肩膀和嘴唇。罕见情形。她的肩膀似乎比平时放松且近乎坍塌地倾斜在那而嘴唇也和再无力思考一样张开,让她身上或多或少有一个谎言:如果她的语气诉说一切正常则她的样子反对,反之亦然。“ 他 刚刚在这?”他说,厌倦地将视线游离在空气中若隐若现的细小尘粒上。他看见的没代表性可言;他自己也知道。当他看见黑色烟尘似乎将他包裹在海柳林间那场景对她来说截然不同,而正在此时她将那对无色且不似活物的眼珠朝向他,令他将剩下的语句都咽了下去,疑问也转为——自然,他在她眼中会是什么样。“ 他 ?”她反问,几乎有点不确定地,又是一个不常见的场景,似乎某瞬间阿尔托.席格纳斯说起那个影子而布雷耶尔.席格纳斯却说起了其余的什么人,但迅速那疑问随一个转头而烟消云散,他被她显得不近人情的侧面曲线迎接,而影子也随一个解释而重新回到话题中心,仿佛疑问不曾存在过。“是的。”她同他说道,声音由轻到重,反倒让他感到舒心,“ 他 刚刚在这里。”这回变成了一个很浅的微笑。“实际上他每时每刻都在这里,我认为。”“谁能否认。”她弟弟向椅子上靠了靠,考虑自己是现在离开,还是将问题结束。他为这个问题来也可以两手空空地离去,因为同她在这影子充沛在空气中的时刻谈及这件事和白费功夫无法在不可口这件事上分一个高下,最终他决定问出也只是混沌中一个简单的掷骰子,倘若不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他转头感到自己置身在那些飘散黑影的缠绕下,就连问题本身也带了几分滑稽可笑;手指似乎想在一个弯曲中将他的存在轻蔑为飞蛾的一触,缩回的动作却仍诉说磷粉得以烫伤皮肤,或飞虫本身带有獠牙。“即使现在,姐姐,”他说,“你看起来也毫无畏惧,”(为证实这点他等到她将那张坚硬且因为眼珠无色更显得无动于衷的脸转过来,才继续开口),“他们好奇这是为什么——当然,我没有那样好奇....但,也不是完全不好奇....”
但他的证实失败而回答在一阵等待之后才传过来。她有一张不易于看出变化的面孔因此他应当说那是失神吗?很难说。之后她仍然用惯常的连贯且毫无起伏的声音同他解释了他的疑惑和问题,无论那是携带而来还是发自他本身的。他们分别时候她祝了他晚安然后在他身后关上了门,门锁扣上的声音像一只手帮他松开了领子,而他感到自己的头发滑落耳旁,无疑制造了一点噪音,他却在绕行楼梯和歪斜的立柱时想到他似乎还听见了一阵别的声音。“多心了,诸位,”阿尔托.席格纳斯下到大厅,发现越过绘有一版圣母壁画正门灯光仍然亮着,强忍睡意同他的发令者汇报自己的结果,“没人在这地方没自己的恐惧——包括我的姐姐。”怎样一阵声音,当手臂向他袭来的时候他想到 他 ;他想到难道老天他每一次的感受都是这样?然后他想到那阵声音,如何形容....“怎样的恐惧?”询问继续;身体被容纳进一层柔软床垫中的沉没声。“不能看见的。不能听见的。不能辨明的。诸如此类。”他向后退了一步,表明自己无奈知道这是废话,因为似乎从他嘴里说出来这毫无疑问是敷衍而从布雷耶尔.席格纳斯口里听来则有隐秘的哲理性。“晚安。”他转头离去;他的房间在五楼,而如果他没有在房间看见纳西索斯清醒时的折磨告一段落,他将好整以暇仿佛殉道一样躺在床上等待入梦后的拷问开始。身体僵硬地容纳其中地声响,在他上楼的时间他隐隐约约意识到同柔软,毫无防备且心甘情愿地陷入其中不同。他感到在门关上的时刻他听到不仅是一阵身体自愿的沉沦,还有一种外力的强制包裹。两只交缠在一起的手臂——他几乎在霎那间就说服自己那不会是真的,而他想象中的画面今晚将光顾他的梦;预感不假,但他习以为常。当他扭开自己的房门微弱的黑影跟随他的脚步而他看见脑海中布雷耶尔松散的黑发和柔软如同折断的手臂,像被水浸软的天使尸体一样漂浮在黑色的丝线上,肋骨被拥抱紧紧挤压在一起。钥匙旋动,想象如此;他无法不自食其果,归根结底,他太缺少应有的激情而她似乎天生就不存在激情,因此这场景,声音和想象都是异常的,因为他在那悬浮的尸体上看见了微笑:一个不应被看见,听见的场景。一个无法理解的场景。
一个引人生畏的场景。她不是没有恐惧;她大方同他承认,在门关上之前。“我害怕我应该害怕的;当我察觉到空气中异样的扰动,以及当我知道有一样事物存在在周围却无法被我看见,我会害怕。”阿尔托没有真正在听,她看得出,但那没什么好叹气的。屋子里对他来说有漂浮的烟尘,而对她来说则有不断堆叠坍塌的石柱而摇摇欲坠的高原,边缘像无数个六边形,在几秒钟内如同拼图一样抖落,在地上破裂出岩浆似的颗粒。他选了一个影子活动同陆地的呼吸般剧烈的夜晚来拜访,她的嘴唇颤动而她其实连他的脸都不再看得清。当他离开,她感到她浮在了空中,而血变成了建筑的泥浆而骨头变成边缘上的花纹。像往常一样,有一件她无法看见却明白其存在的东西在看着她;不是影子。她没有说谎;大多数时候也没有强装出镇静的伪装,而她惯于影子在她身体中穿梭的感觉。当她出生,他在天顶旋转,带有她不明白却默许了的期许和怜悯,告知她这会是她的眼睛和耳朵。因此她不怕他,而那不是影子。“你不想睡觉....”那东西说。“不。”她摇头。她承认她已经困了。“但梦太无防备了;而我害怕你。”诚实带来了对方的沉默;她感到手臂环上她的胸口而这个东西甚至是温热的;这甚至是一个人。“但你是谁?”现在,她已经出生这么多年。她的兄弟离开又回来,她仍然总在入睡前的时间忘记这个东西的名字,即使当模糊和清醒彼此画出一道道圆弧时她知道白天她知道这是什么,但入睡时她忘记,因此未知的恐吓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强烈又短暂,所以最终同生活相安无事地到来。“晚安。”声音只是说。——真奇怪。意识漂浮坠落,记忆被篡改又模糊,她能记得她第一次感到这东西的时候,也能知道他(或者她)是怎样来的,但她总在需要知道这是什么的时候,忘记那该是什么。一种睡眠中的压迫感;她还有一具很小的身体,而那感觉来了,将她的身体扣在床上。一些肉生亲戚可能会描述她被一只和她一样大小的大型犬压在了床上,而它一眨不眨地端详她,用舌头去尝她汗水,脸颊和嘴唇地味道。它的身上有气味:嫉妒。困惑。激情。一劳永逸的复仇和结果。对于那么大又那么小的一个生命来说真是够复杂的了,但无疑那是她在整座城堡中感受过最大的敌意,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她只感觉那东西压着她。于是她说,宽恕我。慈悲!很快被证明是一个影子攥住了嘴唇的结果,说着她从没想过的话。“但我需要你。”她的嘴唇说,“可怜可怜我吧。一次就好。”如此漫长的沉默。那东西的獠牙抵着她的喉咙最后很慢很慢地放开了她。她还是无法呼吸,因为喉咙不再属于她自己。“那是真的吗?”抑制住声音里的激情对方询问,而她的身体点头。“我不会骗你。”
它为什么相信了她,她不能说,因为说这阵话的似乎不是她而她本人,如果不算上此时真正透过她的嘴唇在说话的这个存在——她想应当是这个影子,她和另外那个压在她身上的东西都处在一种朦胧且不真实的联系里。她感到它应当又怕又惊讶又憎恨她,而她则应当又痛又无力又哀求它。但那显得不真实,因此恐惧从来只暗淡,模糊地前来又离去。她无法同阿尔托解释清,如果他不在她的梦里而他们没有同一份回忆。仍然她会想到,在入睡前,他其实应当问她对于她来说最奇异的感受是什么,她有对此的感受和描述,而他们能坐在一起聊上一会,如果他愿意。但倘若他不愿意,那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损失,因为那感受实在奇异,总是在微弱的恐惧之后,在睡梦的背面,她似乎在很短暂的一个时间里看见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而理智告诉她在这一时间——通常是清晨睁眼的瞬间,又或者延长到她下到吊桥,见到河水流动时的一个时间点;无论如何,她的眼睛似乎在此期间寻找着夜间她感受到却不认得的那样东西,而在寻找到的瞬间看见又忘记。循环往复,她的一天得以开始和结束;而头脑从不吝啬在这瞬间结束时告诉她她让一样启示性的认知在这瞬间匆匆流逝,致使时间徒劳地在数年中于草地上开始又结束。那有违她的本能似乎也有违她的意愿,但选择太少,尤其是当那样东西靠近她,而光明如揭开帘布一样向她短暂地伸手时,她感到她几乎是不曾受任何外力的压迫而是自愿为之:她记住了它的触感,即使她不记得它真正的形貌,也不记得那样东西在光明中展露出的样子。她几乎将这一切都忘记,只留下微弱的印象知晓第二天清晨,如果她仍然睁眼,她会再次在这瞬间的光明中见到他;而当他靠近她,他实际上是在亲吻她的脸颊。他和她几乎一样高;比海因茨稍矮,又比纳西索斯和阿尔托更高。那阵光明到来,只停留比瞬间更短暂的瞬间。因为她之后就会同从未遇见过他一样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而在一天的工作中再也不想起他。然后,夜晚再度来临,一个循环轻轻咬上自己的两端,像一条很小的蛇。
“早安,姐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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