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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时候他们似乎很难理解,他相对来说是在布雷耶尔身上真正发现了魅力的那一类。“你们就这么多人?”他这样问看似好像是尽一个好打交道又通情达理主人的地主之谊,实际上则是听凭天性在探究自己真正关心的利益所在。甚至连海因茨都认为他那暗中窥探的直觉像是癫狂的预知梦,在前一天夜里的梦中就已经看见了今晨的光景:他们狼狈不堪,像落汤鸡一样的样子,各怀心事的神态和表情,甚至于,如果由他本人来想象他眼中所看见的表情,一定也觉得既滑稽又怪诞,但诚然绝不可能不给予特殊的关心。海因茨一点也不怀疑他是一行人中最先发现他的——夏兰.席格纳斯,白城堡的继承人和管理者,如果他不是很多时候都醉醺醺的恐怕对于他的事会知道得更多一些,现在却也只好满足于目前的信息。当他们六月十七日顺着暴雨停息的荒原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这辆马车不消说自然是湿透,包括了所有有生命和无生命之物在内。四匹马的鬃毛上挂着成串的水珠,而除了他一清晨就醒了酒以外所有人都不是昏昏欲睡,就是已经沉眠不醒。他从车厢里爬出来,坐在马车延展的轴上,注视逐渐被城镇所侵蚀的山脊线,地面上铺满了水彩似柔软的花;布莱叶,那天早晨的样子一直留在他心里。因为自从在船上不省人事开始她就给他一种逐渐死去的感觉。他在街坊走动自然总不免听说一些新闻,至于新闻可能是某人的死讯这事,倘若布莱叶也在外边待过,应该更加懂得其中缘由;他总是听说谁所爱的亲戚处在疾病无可缓解的微贷中,使得做兄姊的郁郁不乐,无论是怎样的活计,用手的,用嘴的,宣传理念或者加工材料的,都因为那小孩或者老人奄奄一息的生气而停滞不行。同样的情形他直到那天才彻底明白,因为当他的眼前是自然满溢过度甚至变得不值一提的生命前她的脆弱和衰败显得尤其显著,而那衰败蛋白颜料似的脸颊和马车碾过丰张同色的花瓣形成恰如其分的对比,令他觉得这个他从小的玩伴,在寻欢作乐时也时常想到并引起内心触动的管家同样也是可亲又可爱的;而不知怎么,他认为,倘若布雷耶尔在这趟旅程中就此沉眠,不再醒来,连带那双令她重获光明(同时使她错愕到昏迷的)眼球一起,再也不看这人间的光景,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件轻松的事。因为他轻而易举地就寻找到了一处能做她休憩场所的好去处;无论是鸟的羽毛还是花缠绕多汁的叶瓣都和她现在的样子很合称。至于她本人肯定更加欣慰且满意,因为自始至终她都不想离开,也不想要这双眼睛。
他肯定他这位叫夏兰的表兄正好是在他探出头观摩周围景象时看见他们的——他比他还要大上一两岁但看上去比他更年轻;此事当然是他之后才知道的,只是看见他的时候他甚至多少生出了自己将自己的年龄也忘记了的错觉。他记得他因为在他们刚进入城镇而阿尔托也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谁都没能说话;阿尔托,他认为其实一直没能入睡,只是单纯不愿意再开口。他一直期望能离开黑城堡,然而如愿以偿之后内心的负担和劳累,令他自己也很惊讶,实际一定也不比布雷耶尔小。在昏睡中令他感到既好笑又兴趣盎然的是,既是身在睡眠中他们看上去仍然在较劲,而他有时不看他们注意力更集中于窗外时就看见了夏兰;夏兰。但他既不小,也不黑。他的皮肤跟他们有同样的质感,体态的相似则丝毫没有神态和五官的相似更能引起他的惊叹和...更近乎于拍手叫好的举动和态度;如果他们不是两人都看上去劳累不堪,再进一步碾压就要浆液四散的蠕虫一样脆弱,他一定要将他们两人摇起来,看看面前这万魔殿一样的混乱景象。而端坐在其中的这个人,他则确信会将阿尔托现在已经受到疲倦压迫的精神面孔彻底碾成一声细小的尖叫。因为他首先肯定会在理智回炉之前觉得眼前的景象是对他自己的谴责和无可争议的判决,从而开始责怪自己的选择和判断,几乎从无例外。但他们全都在睡眠之中,留下他和混乱街道上的人两相对视。他像漂浮在一座混乱四散的湖上,周围脏乱不堪,他的咖啡桌和咖啡杯却完全是白色的。除此之外没什么继续能称得上干净整洁,包括他自己的衣服和面孔。经过的时候他甚至和他打了招呼,令他乐不可支地坐回了座位上,而那两个死尸一样的旅伴都像骤然之前被他惊扰了安眠一样夸张地皱起了眉头。
但他们没做任何实际上能称得上夸张的事。现在他回想起来,甚至更愿意称呼他们的行为接近于礼让和克制。夜晚时分阿尔托醒来了,在他的注视下毫无办法地呆坐在床边看着群山的影子,眼神中漂浮着黯淡不确定的光影,丝毫不知道自己身在怎样的魔窟中,看见他歉疚地皱了皱眉——皱眉的产生乃是由于他原本想要微笑。然而在此情况下很难做到,最终也被证明是失败。他走下马车后一时的错愕和惊讶没有超乎他的想象;而他见到夏兰.席格纳斯的触动也压抑在令他失望的范围里;他没有见到他丝毫的过分举动,不如说当他的手礼节性地同夏兰握了握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像被恐惧和担忧焦灼已久,今夜似乎能睡个好觉。“我听说过这样的事,”和雨后沟渠中他瞥见他享用形式诡异的下午茶时不同,他再度见到他时他穿戴整齐,背上有两道未婚的年轻工人才穿的便服;虽然他的口音,习惯和无意间流露的态度都说明他是白城堡的管理者。但还有什么比这张脸更有预示意义?原本这似乎是对阿尔托有力的检验,但此时他不免觉得很失望,“那些北方的亲戚来了之后,会发现和自己长相相似的人。我这样轻易地就碰到了。”他和阿尔托握手,自然也就见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放松,最终变成了一个...令他觉得草地之外的月亮似乎也格外地尖锐和弯曲一样。他霎那明白他脸上放松而庆幸神情的来源:他从没真正觉得自己的样子和马克西米利安相同,一度,他抱怨自己失去了脸,同父亲抱怨自己失去了寿命一样。但现在出现的这个人是面很好的镜子;他现在终于看见了...似乎有了眼睛的是他而不是布莱叶。
但那显然不是他的全部。阿尔托没有发现...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分散在了其余的地方,他一方面卸下防备了庆祝自己终于逃离了城堡,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受迫(即使是受自己的胁迫)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重要;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如他所希望的在现实的泥浆浇灌下的确变得更麻木和坦然。于是当他在窗边(“虽然确实是座不适合欢迎客人的城市,但仍然,如果你想要看到城市的全貌,这扇窗户是最合适的。”)经由夏兰的介绍一览这比失乐园更真实也更混乱肮脏的白色城市时,心中所想的全是唤起他全部的力气和决心,以改造自己和这座城市。他已经说过:夏兰比他更年长,现在他站在他身前,发现他既不比他瘦弱,也不比他矮小。如果他不是弯着腰且将手轻柔地插在衣袋里,海因茨拍段他其实比他更高。但和他漫不经心,不用精力待人接物的态度一样——这点和他又有微妙的不同。他在奔跑和捕猎上总是很用心也很尽力的,但不知为何这一短暂的相逢就让他确信即使在那样的场合....,几乎任何场合,都不能让他这男人对什么事真正上心。因同此理,事物的道理也在他身上以相应的规律显现,同他自己希望的完全相符合。他的城市是这样的混沌丑态,他的事业和在人口之中的名声也同这座城市一样糟糕;而既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年岁,他肯定已经不止一次地用那友善,随和的笑容荒废了一件又一件应该被他去完成的事业,同这些财富于他来说是天赐的礼物一样,唾手可得的机会被他弃置一边,于是无论是阿尔托,还是他,都一时间明白了伦敦的...他们曾经的影子兄弟所说的话....他是个没心肝,也毫无责任的登徒子。如果说他一无所有又有太多了,而他拥有的这些混乱泥浆,又不会有人去抢。
他对他们提出邀请,几乎是和他们明白他是怎样一个人的想法同时出现的。夏兰.席格纳斯的头上戴着一顶女士的贝雷帽,颜色是他一路上见过最鲜艳的一种。但那帽子已经很旧了,无疑曾经也许是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被戴着的,但到了他接受的时候则像是在病床边陪伴一人提示年轻岁月的道具。“就你们两位?”他鞠了一躬,提出晚上他们也没必要在镇上找地方住了(“反正是垃圾堆一个”),庄园的厨师也很高兴终于有多少可以讲究的时刻,因为他平常吃东西就和路上的野猪一样不讲究,但是同他一样,海因茨心想,恐怕他的讲究也是在心里对于自身行为的满足,没有多少注意力在菜品上。“还有一位。她自从上了船一直就昏迷不醒;她是位很好的管家...”在此处情形下提起这件不知目前是否还有效力的事,他不能不认为其中充满了对抗一般的暗示。“欢迎你们去厨房做一些指正。”他摆着手,“老实说,我可能在各个方面都需要你们的指正。千万不要客气——礼貌也许是目前最不需要的东西。”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他们;他既没有认错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而那颜色也同他见过许多次的一样,但只在这时他完全能明白他不是他——他不是马克西米利安。他的名字和他不在这地方的事实一起被提起,致使周遭坍塌的帘布和灰尘纠葛的...显得几分轻松。
“我们会的。”阿尔托说。每句话都充满暗示;夏兰的眼神则早已游移,虽然他觉得说不上陌生。因为早在布莱叶伸出一只手而他抬起头时他就注意到他眼中闪动的好奇和不加掩饰的欲望。他有种让丑陋变得清洁,而情节变得丑陋的能力,以至于当他瞩目的寻找和问询并没有让他觉得反胃或者滑稽;再一次,仿佛他和布莱叶真的是一个身体的两部分,分离也没能让他们变得疏远,或者让他没有想当然地自以为理解她的想法一样,他认为她恐怕也只会对他露骨的窥探付之一笑,因为早在婚礼当天...艾莉莎.喀斯普尔虽然说她害怕肉体的欲望和被作为女人对待,但她害怕的并不是这些。然而这也可能完全是他的一家之言,倘若她还有任何一点决定自己命运和思绪的能力的话:她的命运匍匐在散发酸葡萄气味的床上和她的思绪氤氲在睡梦的纹理里。倘若她还有则此事还有讨论的余地,而如果她没有则万事皆休,留有他一个人同内心残存的印象彼此探讨公平的范畴。“噢。那么她现在在哪呢?”他说道。阿尔托当然,忍不住因为这句话皱起眉头,过后他还会在家里的仆人脸上多次看到这样的表情,因为他的欲望流露确实像下水道经过的野狗一样醒目且不知羞耻,当他带着一丝轻快开口的时候人们很难不想到一只追着骨头的骨。舌头舔着音节像是要将骨髓都舔舐干净,但他不由微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优美的牲畜,如此纯洁的下流。他为了一只鸽子的骨头能追寻过整片荒原,倘若他在这追寻的过程中长出了翅膀也筑起了巢穴他认为其中没有任何怪异的地方,并且那枯草堆中散落着遍地的碎骨,被他在无数个夜晚反反复复地舔舐着。
于是他说:我带你过去。连阿尔托都为这一行为而觉得不合适——他有任何理由担忧布莱叶的安危么?没有。确实如此,而他也一点也不在意——你瞧他在意的完全是他自己在此之中行为的正当性。他刚刚踏进这个处处是铂金枷锁和透明圆环的地方,已经觉得更加自在。但他毕竟是更了解布莱叶也更担忧她的那一个——这样多年的分别也没有使他忘记她,因为她的一举一动确实牵动他的心。“这里——她叫布雷耶尔。”他说他知道——“有人已经向我提起过她,否则我该怎么知道她呢?”做梦吗?他打趣道。“但是啊,我的,新表亲。我总是有很多新表亲,来了又离开。但这回我有预感我们会成为像誓言兄弟一样紧密的朋友。但这是直觉的观察而不是心灵的感应。我几乎从来不做梦....”所以当他们打开门他听见他说我的上帝,这真是我做梦也没想过的场景。他一步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那,但那股近乎吞咽食物般的肉欲从他站立的身体和弯曲的手指上流露。他用手指撩起自己额头上的碎发,眼中藏匿着天堂的微光...她没有醒来。布雷耶尔,同他一起长大的....如果谁是他的誓言兄弟,那一定是她。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滑落而风和光从房屋的一隅渗透进来。当他走近她的身侧他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午后,他们还从未离开过黑色的殿堂,唯一的儿子和唯一的女儿彼此毫无差别。他出生的那天她没有听影子的话留在屋内而是打开了门...之后她被挂在房梁上,背上多出了两道伤疤。她没有说这很疼;她没有说话。她的眼洞空空,像一尊大理石塑像一样躺在床上,手合在胸前,他只能看着她而不是帮助她。当影子来的时候他叫她的名字:布雷耶尔。它来咯。他将手靠在她的面颊上心想他总是来提醒她...布雷耶尔,亲爱的,惩罚来了。
当她睁眼她看见他;但很快她看见站在一旁的另一个人。她的眼睛无法闭上所以她只好转过头,很无奈地:这不是他。这是哪?当她看见他说海因茨,你从哪里找来这样的东西。好狡猾的野兽,住不习惯屋子却一直在里面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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