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谎言,智慧同激情。 她 喘着气,呼入冰冷且潮湿的空气。当她睁眼的时候她看见顶楼的装饰:暗红色的地毯和挂着帷幕的床,衣帽架在壁炉的对面。红色,橙黄色,棕色,黑色;她为这颜色清晰的涌入和再现而感到惊奇。但最关键的是,她感到熟悉,似乎她不是从出生开始就对光明中的世界眼盲一样。有一会她没有动作,直到他的手在她的眼前轻轻晃了晃,她才如梦似幻地感到身体立起,直到和他肩并肩坐着。“ 你 ?”她说,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奇。她的手指抽搐颤抖,在他的脸上划过,直到将视线和感官一一对上。“ 我。 ”他说;然后是微笑。她有一种感觉他其实同样笑得很艰难即使那是个轻盈且超乎尘世的笑容,背后的苦功却同万事万物的道理没有任何不同。不计其数的怨恨和痛苦被唇角的弧度压下,以至于在下一瞬间她几乎就要说一句每个人都对他说得很多的话。“你实在...”“嘘。”但他用手抵在她的嘴唇上。美。真够奇怪的,这瞬间她不觉得恐惧,只是在缄默的信号中漫无目的地想到,他被塑造成这样一种形式,即使她比谁都要了解他背后有怎样的丑恶和荒唐,也在最后时刻要点头称是。但那时间过了——她向后倾斜身子,对他摇了摇头。“我不应该来这里——诺尔的房间。”
“你可以不在这里。”他说,低头准备些什么,若无其事地。“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骗子?”她说。而纳西索斯.席格纳斯点了点头。“你在对谁说谎呢?应当知道,那些不爱他的人不能进入这座城堡——然后,你瞧。现在你在这里。”)
对话在更深的地底发生,乃至于此时布雷耶尔.席格纳斯所在的地方倒仿佛如在云端,因此也就自然头晕目眩,不知所以了。外来的官员问那女孩每个人——难道包括那些愁眉苦脸的亲戚和那蹲坐在楼梯上的女士;她则告诉她是的,尤其是布莱叶。“闭上眼,亲爱的。”他说,而她摇了摇头。“我不敢。马克西米利安,”她说道,声音里的反抗和疑惑都消散,像清晨时的梦中呓语,“现在,在你面前我不敢。”布莱叶总是在那座桥上吻他,可惜你来了之后就看不见了。“那也没有关系。”他则说。接着他凑近她的脸颊,似乎要吻她一下;她自然因为吃惊闭上了眼,却只听见一阵很轻的笑声,嘴唇则同花瓣掠过她的脸颊。他们说那个吻招来了影子,就在他似乎想要离开城堡的前一天,但事实是如何——你知道他会留下来的,因为他的怨恨总是被爱屠戮。“当你吻我你总是闭着眼睛,现在,亲爱的,请你睁开眼睛。”“不!”到了这个份上,她却开始抵抗,让他忍不住笑。“但你总不能闭着眼睛走路。”他说。于是,在这时候她终于第一次真正失去了她的眼睛。眼皮紧紧地包裹着那对完好无损的眼球,影子既然不在她身体里了,也就引来了一片漆黑。“如果你要走那将手给我。”他因此说,不指望她会说好,只是将自己的手臂放进了她的臂弯里,一时间场景更像小孩角力,直到他抓住她的手,而如同光滑的身体遇到了铁制的钩子,手指终于僵硬不动,使得他心满意足地将银圈套入她手上,然后和准备着这鱼迟早会溅起一池的黑色水花一样放开了她的手。
但她没再动作;她睁开眼确认手指上多了什么东西。但在一片银白色的冷光下,它看上去倒像不存在在那一样。
她问他这是什么。“婚戒。”他回答。“你的?”她感到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那阵声音如梦似幻,带着古老且沉默的小心翼翼,仿佛见证一个果实的成熟和脱落,但他用微笑抗拒着那衰老的过程,在摇头时同她说那不是他的。“你的——应当是,但谁说得准....”他低声说,终于趁她放松的当口揽住了她的手臂。他们的肩膀几乎一样高而他们的头发都是那样又黑又长,但她感到她不认识他——在这个瞬间,这个早晨,她第一次戴上这枚戒指的时候她不认识他;在她还在呼吸和活在一只真实的眼睛里时,她从来没有认识他。“婚礼。”抬起一只手,草地越过袖子上的白,显出陈旧的苍翠,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为她介绍。他们在桥上。不变的冰冷河水流过护城河的河床,当她抬头,一群黑鸟从石墩上起飞;鸟群散去的时候,她看见远处白色的车队。没有雾气;她背后的城堡如此低矮平常而她面前的草地从无遮蔽耳目的雾气。“我的?”这回她说。“你的。”他确定了,那面孔如此清晰,却不免像,也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让我送你离开。”他说。他牵着她向前,而声色气味在这一刻变得鲜明,记忆同脑中针刺一样扎着她,让她又要甩开他的手,“不要!”一开始是愤怒的叫喊;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于是只有片刻她就知道那应当是另一种更屈辱的形式。“求求你。不要让我走。”她哀求他。“你知道他会杀了我的。”他是谁?她不记得,那也不重要。如此多的婚姻和死亡,致使它们注定紧紧相连,她只记得她不能离开这里。但,当然,留在这里就能避免她的命运?她不这么认为。她原先要更挣扎,直到抬头时她看见他的眼睛和嘴唇;他的喉结和整具身体。她很肯定在刚才的某一刻即使她泪流满面,他的身体也只想将她撕成碎片,因为她不曾认识他却将所有的仇恨百倍加之于他,使得哀嚎变为轻声细语而哭叫变成微笑,枷锁同皮肉附着在骨骼上,假使想要逃脱,也逃不了粉身碎骨的代价。但最终那绿色融化了,他看着她的眼神只有泪水一样的光芒。“我知道。很显然你同我说起过,对吗?”他微笑道,但泪水同样随这个动作滑落眼眶。“我的天,我还不知道人可以这么伤心....真是个让人心碎的婚礼。但愿我的会好一些。”他故作风趣地开口,因为没有带任何的纸巾和手帕,只能用袖口擦自己的眼泪。“如果你愿意将我的手给我...”她仍然没有动作;于是他很无奈地看着她,直到她从那陌生又发自内里的震颤中回过神——更像是在不老泉中溺水,如今满脸严峻地爬出来,询问他是否很怨恨她。
“我不知道。”他回答,“这是一个我经常问我自己的问题,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他们说我看上去什么也不思考。”
没有幸福,没有道德,没有理性,没有激情;只有美,在沉默中声明代价。他们肩并肩地前进。她的眼泪很快就被桥上的风吹干了;她抬起自己的手,要确定它的大小和自己的高度,但在她的眼中它只是一会大一会小;仍然她没有将手给他,只是听着一阵一阵从胸腔里传来的抽泣声,有时似乎是她自己的哭声,另一些时候那更像是他的哭声。但最终,那听起来更像孩子的哭声,而他们转过身看见彼此的脸时能清晰看到那成人的骨架和齐平的黑色肩线,似乎风掠过草地的声音更能将它解释。他的眼泪仍然从面颊上滑落,但那是很安静的眼泪,甚至不敌一阵深夜中的叹息;这路这么长,又或者他们走得既慢又毫不在意车队是否会离开,而草野几乎呈现静止的状态,将天空黏附在地上,于是时空的螺旋也不再动了,让他觉得似乎是个开口的好时机;他的嘴唇在一次思索内颤抖,像是想要叫她的名字,又不知道应该称呼哪一个。最终他只是开口:“我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外面——什么也不知道,自然。我甚至以为拜占庭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国家。但教堂很好理解,因为你就是这样打造了这地方,虽然你对他们来说显然是个异教徒。”“你没有在回答我的问题。”她感到一阵强烈的不详和不幸要让她打断他的话好让他不再说,但她只是说他没有在回答她的问题,混淆了催促和制止的区别:你没有在回答我的问题,马克西米利安。“我知道,听我说....”他似乎要喘口气似地用手在自己的胸口按了按。“异教徒——但我好奇如果我选择不成为异教徒,他们的上帝是否会帮助我。”“帮助你。”她说,“帮助你什么?逃离这里?”他们在一种争夺食物的状态里泪眼朦胧地注视着彼此,虽然她更像是在瞪着他,而他则疲倦且犹豫地回望着她。自然她认为她是对的,因为有一会他没有说话,而是低下头。她只能看见他的嘴唇而无法看见他的眼睛。之后他叹了气。“如果你至少不要在这上面折磨我....”“我没有折磨你。”这时那双眼睛抬起来;她中断了这发言。而他说他不是在怪她。“他们说我很擅长谈话。”“你的声音被塑造得最适合无伤大雅的谈话和没有异议的发言。”
他笑起来。“确实如此。我甚至吵不过你。”桥向车队的方向延申,缓慢却无可避免地。她总感觉她的心虽然冷静她的身体却不能;当那车队靠近手上的戒指锢出绷断似的疼痛,她要掐着自己才忍住那灵魂和身体不调和的痛苦,而当她从忍耐中抬起头来她看见他看着她。“你觉得我这样很好笑,对吗?”就着一股古老且陌生的激情她呵斥他,仿佛她真的从没认识过他,他是一个将她绑上婚床且事一副不关己模样的随从,而她没有立场责备他。他那样子似乎在极为勉强地企图说什么。但只是屡屡失败。“也许你起码明白我不是在觉得好笑。”他同她解释,“我比我的弟弟更为人拘谨,而比我的哥哥更不懂得幽默;由于你塑造了我,你应当比所有人都知道我究竟是谁....”但那时间已经过去,能用冰冷理智解释的时间。灵柩一般车队靠近她的瞬间她再也无法控制两种记忆,那具从未消于无形的身体依万物正当的道理取得控制的权力,而在那样一种激情中她不知道他是谁;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这具女人的身体已经在吊桥的尽头紧紧攀住了他的那一具——车队就在咫尺之间,他的整张脸终于都向伤感屈服,在望着她的时候就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他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解释清楚,他的对象和环境都决定如此,这梦中已死激情的愿望岂容任何言语良性的余地?所以他放松了自己插在裤袋里的手臂,轻轻环住了那具向他靠过来的躯体。他知道也被通常被蒙蔽的感官告知对他来说这车队只是无数噩梦中的一具空壳,对她来说则想必有同第一天一样的鲜活热度;烙铁和铁水的热度。终于,那眼中的愤怒和怨恨都不见了,只剩下最绝望且温和的哀求。即使他知道当他醒来他会忘记这张脸,他也难以忘记这双眼睛。“救救我。”她同他说,眼泪无声地涌出来,“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先生。但求你救救我。不要让他们将我带走了。”
他没有看见任何活动的痕迹;那车队对他来说是荒凉且死亡已久的,如果他要看见或者听见任何东西,那也只能是水流和风的声音。鸟掠过离他们最近的一块草地;她感到车门打开,而在转头的一瞥中就被下来的人吓得魂飞魄散,而他看不见。她不知道他是谁——她看不清他的脸,而一切其实都是那样模糊。此时她显然处在混乱和绝望夹杂的歇斯底里中,脑海中其实却清晰得很;当她不再看向背后,她的手抓住他的肩膀,手指抠进他的肉里,因为这人既不挣扎也不反抗,轻而易举就被她带着弯下了腰。而她跪在他的膝盖前,丝毫不松手地握着他的手臂;她很清醒,这时候,当她看见那些人向她走过来的时候:无疑,她已经什么也带不走,而反抗显然也于事无补了。什么也带不走,在她跪在那的时候,她不怀疑这点。“一样东西。”但她这么说,抬着仿佛因为眼泪而致盲的眼睛看着他,“慈悲——我要你的慈悲。”她用极小的声音说,却用极大的力气拽着他的手。当她求救的时候那声音只是温柔且哀求,但当她乞求慈悲的时候他听出了复位的残忍和疯狂,原因无非是她曾幻想过得到前者如今却不指望得到后者。“好心人。”于是她说,最后一句已经是放弃且近乎恶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幻想中的面孔,“可怜可怜我吧。”
说完这话,她已经没有力气。她准备着体验那古老回忆中拖拽的感触,就此放开这具枯木样的身体,也放开那不比她更坚实的支柱;但这时他跪了下来,用手捧起了她的脸,眼泪则随此动作滑落脸颊,落在地面石灰的灰尘上。此前他一直支撑着身体的站立即使她身体的力气让他苦不堪言,而此时他跪下需要支起上半身才能看见她的脸,让他俩的身体无不像个怪异的弧形。“我可怜你。”她听见他说话,而她感到那眼泪落在她的脸上。极大的力气才使更哽咽不吞咽文字,动作颤抖却不崩溃,他同她坦白这些年他在梦中的所思所想,不再顾虑过去和结果。“但我也可怜我自己。我向我遇见的每一个神询问,如何我才能不因懦弱而同情我自己胜过我同情你,因为倘若我的气力和决心只足以使我解放我自己,我就无法解放你。”他说完这话实在再开不了口,而她因为他的话哑口无言,只能在他的手中看着他的脸,时间如此长而那眼睛一眨不眨,以致于在某一瞬间,一滴眼泪落下的时候她确信她看见了他的脸。那些手已经攀上她的身体要将她向车队拉去,情急之下她如同尖叫:“我看见你了!”她挣扎,在这样多重复的噩梦里第一次企图甩脱那无法甩脱的手臂,企图再抓住他的身体。“我的名字,”在那些手掌要捂住她嘴唇时她同他说道,“请你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名字。”他任由她拽着他的手,声音像从一道缝隙中穿出的微风。疲倦和悲哀抽干了他的力气,只能让他跪在原地看着她。“但我恐怕你已经忘记了。”他像询问她解决方法一样恍惚地开口,“如果你已经忘记了,我怎样能解放你?”那手指像座断桥颤抖,终于在一次拉扯下崩裂坠入河流。 她 开始觉得真切的冷,来自一具有形的身体;水从房梁上滴下,身体在阶梯上的河流中穿行。“如果我回来?”她挣扎且讨好地向他提议,近乎盲目地因为一次坦陈而全心相信他; 她 则觉得,这这人显然有着极端且对无论谁都有害的品质,又热烈又冷漠,怨恨人又太容易相信人。“好心人,”但她仍然开口,在眼睛和天空的注视下向他提议,“如果你愿意在这里等我回来——那样我就不至于绝望,且无论多么艰辛都会回到你身边。如果你在这里等我,当我回来我会将这座城堡修建成通天的高塔,让地上是你人间的乐园,而天上是你死后的故乡。你会像异教徒的第一个女人一样美丽,我却永远不会让你像她或像我一样卑微。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上死后的天堂,我会保证那个人是你!” 她 因为这宣言而呛得咳嗽,在半梦半醒中笑得断断续续;而被作出了这可笑提议的人只是摇了摇头,没作出任何评价。“你觉得可笑。”在黑城堡飘散的空气中 她 的一只盲眼已经半睁开,感受身体的僵硬同温暖夹杂的奇异,声音在空气中仍然拉扯出丝线痕迹;她看见他脸上那道月牙似的裂缝,正如她一向看见的那样,所以她无法想象他哭泣的画面。“不。”他则说。他抱着她在楼梯间上行,鞋跟踏过午夜的暴雨,阶梯好似无穷无尽。布雷耶尔.席格纳斯的身体和意识都无法再拒绝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的任何动作。他的微笑不曾卸下,而梦境遥远而荒诞地消逝了,只留下一阵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不需要那些条件,虽然感谢你的好意,亲爱的。”她感到他既不伤心,也不受触动,但当他的脸颊碰到她的脸,她感到上面的水痕。“我会一直在这等你,只要你记得回来找我....”“雨?”她问道。视线破碎,而记忆消解了。“我说不清。夜晚太长了。”他叹气,用一只手臂抱着她,而另一只手臂旋开了门。
温暖同火焰黑色的曲线袭来,只此一瞬,她就困了。她的手解开了大床上的帷幔而身体将他的身体拉进了那张床上;他已经累到没有力气再叹气,只是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而声音像透了层纱一样模糊。“...我向你许愿屋顶可以被修好。”“我不明白。”她喃喃说道;在睡前她有太多不明白的事,而无论在梦中明白了什么,醒时也完全消散了。“骗子。”他笑起来,模仿他的一个妹妹。她的手摸到他的手指,碰到了上面那个圆环。银色,在冷光下几乎无法被辨认。“婚戒?”睡梦在倾斜,她问着这个无意义的问题。“是的。”手握紧了,她难免心满意足地终于放松了身体。她说这是谁的,我的?他摇了摇头。“我的。”他说。这是我的,虽然这曾经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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