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龍四年春霧,長安城籠罩在一片蕭瑟之中。大明宮內的銀杏葉已黏上濕透露珠,乍暖還寒。李顯坐在紫宸殿的御案前,手中的硃筆懸在半空,一滴硃砂墨無聲地滴落在奏摺上,洇開一片刺目的紅。
「陛下?」侍立在側的高力士輕聲喚道,卻見皇帝面色忽然變得煞白,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一陣尖銳的疼痛自胸口炸開,如同有人用燒紅的鐵鉗狠狠夾住了心臟。李顯手中的硃筆「啪」地落在案上,他猛地捂住胸口,五指緊緊揪住龍袍的前襟,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陛下!」高力士驚呼一聲,連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皇帝。殿內頓時亂作一團,內侍們驚慌失措地圍攏過來,有人匆忙去取溫水,有人飛奔去傳御醫。
李顯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每一次吸氣都像有無數細針紮在肺葉上。他試圖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疼...這裏...疼...」
「快傳御醫!快!」高力士的聲音尖銳地劃破殿內的混亂,「去稟報皇后娘娘!」
不到半刻鐘,首席御醫魯子豪便提着藥箱匆匆趕來。這位年過六旬的老者鬚髮皆白,臉上皺紋縱橫,卻步履穩健。他跪在御榻前,看到皇帝面色青白,脣邊已隱隱現出紫色,心中頓時一沉。
「陛下,請容臣診脈。」魯子豪的聲音沉穩,手指輕輕搭上李顯的腕間。
李顯的手腕冰涼潮溼,脈搏在他指尖下跳動得雜亂無章,時而急促如奔馬,時而遲緩似蝸行。魯子豪眉頭越皺越緊,這脈象分明是心脈淤阻之兆,且來勢洶洶。他悄悄擡眼,見皇帝雙目緊閉,眉頭緊鎖,顯然痛苦未減。
「魯卿...」李顯虛弱地開口,「朕這是...」
魯子豪收回手,恭敬地俯身:「陛下近日操勞過度,氣血稍有阻滯。臣開一劑活血化瘀的方子,服下便可緩解。」
他不敢說出實情。三年前,前任御醫王守義因直言先帝武則天有中風之兆而被杖斃的情景仍歷歷在目。更何況如今朝堂之上韋后專權,稍有不慎便會招致殺身之禍。
「只是氣血阻滯?」李顯的聲音裏帶着懷疑,「爲何朕覺得心如刀絞,連呼吸都...」
「陛下勿憂。」魯子豪從藥箱中取出銀針,「容臣爲陛下施針,可立時緩解痛楚。」
針尖刺入內關穴的瞬間,李顯感到一陣酸脹,隨後胸口的絞痛確實減輕了些許。他長舒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稍稍放鬆,靠在龍枕上。
「陛下感覺如何?」魯子豪觀察着皇帝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問道。
「好些了...」李顯的聲音依然虛弱,「但胸口仍似壓着塊大石,悶痛不已。」
魯子豪暗自嘆息。這症狀絕非尋常,但他只能按照最穩妥的方式處理。他轉身對高力士道:「速去御藥房取丹蔘、三七、檀香...還有...」
他的話還未說完,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韋后帶着一陣濃郁的龍涎香氣匆匆而入,身後跟着安樂公主和幾位宮女。
「陛下!」韋后撲到榻前,「臣妾聽聞陛下不適,嚇得魂飛魄散!」
李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皇后不必擔憂,朕只是...稍有不適...」
韋后轉向魯子豪,眼神陡然銳利:「魯御醫,陛下究竟是何病症?」
魯子豪額頭滲出冷汗,跪伏在地:「回稟皇后娘娘,陛下乃憂思過度,氣血不暢。臣已施針緩解,再服幾劑湯藥便可痊癒。」
「當真?」韋后瞇起眼睛,「本宮看陛下面色不佳,不如召集太醫院衆御醫共同會診?」
李顯擺了擺手:「不必興師動衆...魯卿醫術高明,朕信得過他。」
安樂公主站在母親身後,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她輕聲道:「父皇龍體要緊,還是謹慎些好。」
「朕意已決。」李顯突然提高了聲音,隨即因胸口一陣刺痛而皺眉,「就按魯卿說的辦。」
韋后見狀,只得作罷。她伸手爲李顯拭去額頭的汗水,柔聲道:「那陛下好好休息,臣妾命人熬些蔘湯來。」
魯子豪迅速寫下藥方,交給高力士,又詳細囑咐了煎藥的方法和服用時辰。他最後看了一眼皇帝青白的面色和發紫的嘴脣,心中憂慮更甚,卻不敢多言。
待衆人退下後,李顯獨自躺在龍榻上。胸口的劇痛雖已減輕,但那種沉悶的壓迫感卻揮之不去,彷彿有人在他心口放了一塊逐漸冷卻的鐵塊。他試着深呼吸,卻感到一陣刺痛,不得不改爲短促的淺呼吸。
殿外的銀杏葉仍是濕潤,一片葉子隨風捲入殿內,落在李顯的榻前。他怔怔地望着那片葉子,忽然想起年輕時在房州流放的歲月。那時的他雖然清貧,卻無病無痛,每日與韋氏相依爲命...
「陛下,藥煎好了。」高力士輕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捧着一碗冒着熱氣的湯藥跪在榻前。
李顯勉強撐起身子,接過藥碗。黑色的藥汁散發着苦澀的氣息,他閉氣一飲而盡,隨即被嗆得咳嗽起來,胸口又是一陣刺痛。
「陛下保重!」高力士連忙爲他撫背。
李顯擺擺手,重新躺下。藥力漸漸發作,胸口的悶痛似乎減輕了些,但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他總覺得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自己忽略了,卻又說不上來。
「力士,」他突然開口,「去把今日的奏摺拿來。」
「陛下,您該休息...」
「拿來。」李顯的聲音雖輕,卻不容置疑。
高力士只得遵命。李顯靠在榻上,強忍着不適批閱奏章,卻發現自己連最簡短的批覆都難以集中精神。眼前的字跡時而模糊時而重疊,硃筆在他手中重若千鈞。
「罷了...」他終於放棄,將奏摺推到一邊,「扶朕到窗前走走。」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攙扶着他來到窗前。太液池上涼風略過,鼓動著一池春水。李顯望着遠處的宮牆,忽然問道:「今日可有相王的奏報?」
「回陛下,暫無。」
李顯點點頭,不再言語。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按在胸口,那裏仍隱隱作痛。不知爲何,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母后武則天病重時的樣子。那時的母后也是這樣,常常捂着胸口,面色陰沉...
「陛下?」高力士擔憂地看着他。
李顯回過神來,勉強一笑:「無妨。朕只是...想起了些舊事。」
夜幕降臨,紫宸殿內點起了燈燭。李顯躺在榻上,輾轉難眠。每次即將入睡時,胸口就會傳來一陣刺痛將他驚醒。殿外值夜的內侍聽到皇帝不斷的翻身和低聲呻吟,卻無人敢進去打擾。
子時剛過,李顯終於放棄入睡的嘗試。他坐起身,喚人更衣。
「陛下,已是深夜...」值夜的太監戰戰兢兢地說。
「朕知道。」李顯的聲音沙啞,「備輦,朕要去長生殿。」
當龍輦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穿過宮道時,李顯望着兩旁掠過的宮燈,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這一切都已發生過,而他只是在一個漫長的噩夢中循環往復。
長生殿內香菸繚繞,供奉着李氏先祖的牌位。李顯跪在蒲團上,望着父親李治和母親武則天的牌位,心中五味雜陳。他想要祈禱,卻不知該祈求什麼。健康?長壽?還是...
「父皇,母后...」他低聲呢喃,「若你們在天有靈,可否告訴顯兒...這心痛...是身病還是心病?」
殿內寂靜無聲,只有長明燈的燈芯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李顯跪了許久,直到雙腿發麻,纔在內侍的攙扶下起身。胸口的悶痛依然存在,但奇怪的是,在這供奉着先祖的殿堂裏,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似乎減輕了些。
回到寢宮時,天邊已現出魚肚白。李顯疲憊不堪,卻仍無睡意。他命人取來魯子豪開的藥,又服了一劑,然後坐在窗前,看着朝陽一點點照亮長安城的輪廓。
「今日不早朝。」他對高力士說,「傳朕口諭,政事交由皇后與宰相商議。」
高力士躬身領命,正要退下,李顯又叫住他:「等等...召相王今晚子時,入宮見朕,切勿張揚。」
「遵旨。」
李顯望着高力士離去的背影,手指再次無意識地按在胸口。他不知道這持續不斷的疼痛是身體的警告,還是心靈的暗示。他只知道,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裏,有些東西正在悄然腐爛,就像他的心臟一樣,緩慢而不可逆轉地走向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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