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笑鬧著點完了餐。等待的間隙,話題很自然地轉到了各自的生活上。
「以前我們說想當議員的時候,小怡說要到當教授到處去教書。」慧茵悠悠說道︰「結果現在反而我當了老師,小怡當上議長了……」
「是呢,那時候我也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洛怡攪動著杯中的水,看著冰塊在水中旋轉,輕聲道。
「小怡,說真的,你還好嗎?」慧茵收起了玩笑的神情,眼中流露出一絲真切的擔憂說道︰「我每天在新聞上看著你,有時候……真怕你撐不住。」
洛怡看向窗外,說道:「撐不撐得住,都得撐下去。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
「才不是你選的,」琦恩立刻反駁道︰「是那群混蛋把你推上去的。你只是做了唯一正確的事。」
「或許吧。」洛怡的目光落在街角一對正在堆雪人的父女身上,用輕得彷彿會被背景音樂淹沒的聲音說道:「但有時候我會想,我們拼命守護的,究竟是甚麼?他們想要的,又是甚麼?」
慧茵和琦恩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困惑。她們不明白,洛怡為何會突然提出這樣一個沉重而抽離的問題。
「當然是和平安穩的生活啊,」慧茵想了想回答道︰「就像現在這樣,能跟朋友好好吃頓飯,不用擔心明天醒來家園就沒了。」
「是啊,」洛怡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續道︰「和平安穩。為此,他們願意放棄思考,也願意忘記過去。只要天沒塌下來,誰頂著都無所謂。」
這句話讓氣氛瞬間凝固。琦恩皺起了眉,她知道,洛怡的心結比她想像的還要深。這不僅僅是政治上的壓力,更是一種信念上的動搖。
這時,侍應將菜餚送了上來,精緻的擺盤與誘人的香氣暫時打破了僵局。
琦恩連忙夾了一塊烤肉放到洛怡碗裏,用故作輕鬆的語氣說道:「先吃飯,天大的事,填飽肚子再說。我們的闌大議長要是餓倒了,那天可就真的要塌下來了。」
洛怡看著二人皺起的眉,笑了笑也就不再繼續那個話題。
一頓飯,在緬懷大學時光的趣事和對未來的迷茫閒聊中度過。慧茵講述著學校裏孩子們的天真,琦恩吐槽著議會裏那些老古董的奇怪誕行徑,努力地想讓氣氛維持在朋友聚會應有的輕鬆軌道上。
然而,當她們走出餐廳,重新回到寒冷的街道上時,現實的重量再次壓了下來。
街盡頭廣場上的巨型全息投映正在播放晚間新聞。
關耀正站在一個新成立的「市民權益監督委員會」的發佈會上,意氣風發地宣佈:「我們將代表皓星全體市民,嚴格監督《自治憲章》的制定過程,確保每一條款都符合人民的利益!絕不容許任何形式的黑箱作業!」
街上依稀聽到「還好皓星還有人有良心」之類的隻言片語。
琦恩氣得臉色發白,低聲罵道:「無恥!他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在收割你的成果?」
洛怡卻只是靜靜地看著,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她伸手替琦恩拉了拉被風吹亂的圍巾,輕聲道:「走吧,他想當英雄,就讓他去當。我利用完他,他不做點甚麼才更可怕。」
她知道,在這場漫長的政治博弈中,聲望和名譽早已是奢侈品。她能抓住的,只有實質的權力,以及藏在條文細節裏的,皓星最後的自主空間。
沿著街走到了琦恩的車旁,慧茵上車前停了下來看向了洛怡,一臉擔憂又有點遲疑地說道︰「或許人們不是放棄了思考,只是他們累了……累得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
洛怡記得,慧茵的父親從前在星塵開採艦上工作。當皓塵生意遂年走下坡的時候,她的父親作為最年老的一批員工被率先開除了。
長年的深空工作留了不少隱疾,家庭的經濟壓力一下子都落到了慧茵頭上。這也是為甚麼她放棄了從政當起了老師。
洛怡看著慧茵,伸出手輕輕抱了她一下,語氣溫和下來說道:「別擔心,我沒有怪誰,也知道自己在做甚麼。你們快回去吧,天氣冷。」
慧茵還想說些甚麼,卻被琦恩拉住了。琦恩朝她使了個眼色,輕聲道:「讓她自己靜一靜吧。我送你回去。」
慧茵猶豫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對洛怡說:「小怡,無論發生甚麼,記得我們一直都在。有事一定要找我們。」
「嗯。」洛怡的聲音帶著一絲鼻音,她鬆開手,看著慧茵坐進了琦恩的車。
琦恩發動了車子,降下車窗對洛怡說:「我送完慧茵就回來,你在家等我。」
洛怡沒有回答,只是朝她們揮了揮手,目送著車子匯入夜色中的車流,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望著倒後鏡中的洛怡,慧茵抱著手問道︰「你瞞著她做甚麼了?」
「送了份禮物吧……」琦恩支吾著應道︰「還好你沒有拆穿我。」
車子緩緩駛入了盈月區,最終在洛家的大閘前停下。兩側的香雪蘭已經凋謝,只有閘上的鏡蓮雕飾在白雪的映照下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洛怡下車,卻看到路旁一封信被雪半掩著。她拿起信拍了拍上面的積雪,看了看四周,並沒有發現人影。
她獨自走進了冰冷的大宅,客廳的燈沒有開,只有窗外的月光和遠處城市的燈火,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走到了中樞前,翻看了家中的監控記錄。是一個蒙面人在她出門後不久留下的信,看上去是個女人。
那個人放下信後,向著監控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便跑走了。跑動的人影看上去有點熟識,但她也無法確認是誰。
這使洛怡有點怕。她端起信拈了拈,感覺裏面只有一張硬卡紙。
她走到了父親的工作間,把信放到隔離式工作台中,關上後操作著機械臂打開了信。
那是一張舊照片。
照片上,是一艘潔白、線條圓潤的星艦,沒有兩側猙獰的彈射甲板,沒有密集的武裝炮台,只有巨大的艦體和背部寬闊的飛行甲板開口,靜靜地懸浮在漆黑的宇宙中,散發著柔和而聖潔的光芒。
是尚未經過軍事化改造的,作為殖民支援艦時期的——皓月號。
她翻到背面,只見上面寫著幾個簡潔的文字︰「月未沉。」
看到這幾個字,她的手顫了顫。
她迅速打開工作台,把相片拿了出來,輕輕撫摸著上面的字跡。
她走出了工作間,沒有開燈,就這樣在黑暗中走上二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脫下外套,將自己拋進柔軟的床鋪裏,將臉深深埋進枕頭。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緩緩坐起身,走到了書桌前。桌上,那張一家四口的合照靜靜地立著。照片裏,父母笑得溫和,弟弟板著臉被她硬拉出一個彆扭的笑容。
「媽,爸……」她伸出手指,輕輕拂過照片上父親的臉頰,「我好像……有點明白你們說的話了。」
她又看向弟弟的臉,低聲自語:「臭小子,你最好給我活得好好的。不然,等我忙完這裏的事,一定會追到宇宙的盡頭,把你揪出來狠狠揍一頓……」
話音未落,淚水已悄然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桌面上,碎成一片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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