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紅色的薄光搖曳,芙琳達在扭曲的林間穿梭,望進一片深不見底、宛若酷刑的景致,相當久遠的記憶闖入腦中。
數十年前那群折磨大地的無形之靈,為第八聖域倒盡悲鳴,生命在祂們締造的煉獄中焚滅,倖存的人們僅能不斷退至大陸邊陲,尋覓仍未淪陷的最後之地。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幸運地守住性命。她親眼見證,梵母羅如何像清除螻蟻般,捻熄下跪請求仁慈的生命,以及她的心愛之人。
足邊浮現的巴掌大氣泡借走目光,定睛一瞧,氣泡上有什麼人在活動,逐漸認出對方身分的芙琳達倒抽口氣,迅速蹲身想要抓住它,豈料碰觸瞬間,白光乍現幾乎吞噬意識。
半昏半醒的混沌裡,模糊呼喚聲迴盪,他甩了甩頭,終於盼見絲絲色彩流進強勢的白,他眨眨眼,雙眼的朦朧還未散去,便有一名女孩撞入懷抱。
「你終於醒了!你再不醒來,卡爾會把我殺了!」
盯著懷念面孔,他半刻說不出話,忽來一股摧殘身心的惡臭痛揍嗅覺,他捏鼻蹙眉,道:「那是什麼味道?」
「是卡爾!因為你賴床,他擅自碰了廚具——噁,我去旁邊一下⋯⋯」
目送女孩捂嘴跑開,他掀開棉被,順著氣味找到最濃厚的位置,彼處一名俊美男子自信滿滿地舞動鍋鏟,身旁擺放數盤看不出原料的成品,注意到他的視線,男子挑眉道:「你醒了,我很快會搞定早餐,如同我搞定的所有上古魔獸。」
「⋯⋯然後等著推我們出去收拾殘局?」
男子把鍋鏟一丟,雙手交叉說:「你不滿意?我難得有興致親自下廚啊?」
他撿起鍋鏟同時驅趕男子,後者饒有趣味地站在後方歪頭欣賞他「妙手回春」,鍋中食物在一陣翻炒及調料澆淋下,總算飄出叫人食指大動的香氣。
盯著專注裝盤的少年,男子自袖口掏出一條項鍊,緩緩為對方戴上,他嚇了一跳,順手抓住胸口的異物。
翠綠寶石剔透,光滑表面倒映他表露驚艷的雙眼,男子很滿意他的反應,雙手背後追加說道:「夜間透過月光,你能在眼裡看見星子。」
「星子⋯⋯」眨著同樣翠綠的眼睛,理解這份禮物所指的他低下頭,試圖藏起微紅的臉頰。
男子莞爾一笑,又遞給他綴有紺紫寶石的項鍊,「這是芙琳達的,順帶一提⋯⋯」男子勾起項上鍊子,秀出另一條綠寶石:「我也有一個。」
「這個到底⋯⋯」
「無論在何處,我們都能透過它找到彼此,」男子打斷他。「即便擁有者死去。」
盯著男子似笑非笑的複雜表情,或許那是他首次意識到他們在男子心中,確實佔據無可取代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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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兒,妳也有想要丟棄的回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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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琳達趕緊從包覆整身的氣泡抽離,愣愣看著它徐然蒸發。
她環視四周找不到發話者,芙琳達發現每棵樹上皆掛滿或大或小的各色光球,此時一根乾枯樹枝垂至面前,方才的女音晃進耳畔:『那是所有被丟棄的回憶,妳若想將剛才的回憶捨棄,它也會成為滋養森林的一員。』
芙琳達沉默半晌,搖頭道:「那是不能丟棄的回憶。您是森林的主人嗎?」
眼前樹枝晃了晃,『我是森林的代理人。非常抱歉,森林主人現在沒辦法回應任何迷途的羊兒。』
「我並非為尋求『忘卻』而來!」
芙琳達急切地向前一步,她從收納空間倒出數個器物,將它們捧至樹枝前方,芙琳達道:「我請求借用森林的力量,您能用您的空間讓它們不再被任何人覬覦。」
樹枝徐徐伸向器物,將所有物品仔細探測,倏然祂抽離枝體,迅速道:『我無法給予幫助,有什麼我難以對抗的存在在追逐這些“羊兒”——』
少女撕心裂肺的尖叫震盪整座森林,芙琳達茫然看著垂掛的樹枝蜷縮腐蝕,仍憑她如何叫喚,森林都不再給予回應,見狀她連忙收回器物,拔出匕首警戒各方。
一道似劍影的閃光切開數尺前的空氣,裂痕逐步展開,不見色彩的暗洞熠燁星辰,芙琳達愣然望著一團黑霧自洞口飄落,黑霧翻騰伸縮塑成似人的外型,墨色順著引力趴伏大地,男人的臉總算現出。
芙琳達瞳孔震顫,她嘗試冷靜地單膝跪下,結巴道:「馬⋯⋯馬特大人。」
「夜鈴,把東西交給我。」
芙琳達看了眼馬特前伸的手後低頭不語,後者笑著邁開腳步,芙琳達喊住他:「請您告訴我——」
他停下。
芙琳達抬頭直視馬特,努力抹消沒來由的恐懼,「您將如何使用『他』。」
「我以為當時已經說明清楚,」馬特笑道:「我會完成聯盟沒能跨出的那一步。」
「既然如此,難道我們不該知會冒險者公會,取得各方幫助也能使事情更順利——」
「你打算反悔?」聽出芙琳達的意思,馬特倒是氣定神閒地勾唇,壓低聲音說:「你不想見『他』?」
「我⋯⋯」
「你在恐懼,導致公會至今毫無作為的也是恐懼。」馬特走近試探芙琳達,發現對方並未迴避,他繼續說道:「將信任交付我,我將為第八聖域敲響晨鐘。」
馬特的手即將搭上前,芙琳達縮身倒退,她搖搖頭,跳躍紺紫雙眸深處的是堅毅:「只憑你我,無法決定第八聖域的未來。」
她看見馬特笑了,彷彿靜靜觀望弱小生命為彼此哀悼般憐憫的笑容,下一秒她發現四周被巨網覆蓋,正確而言,某種線狀的銀白能量縱橫凌駕整個空間,而白線起始於馬特大開的十指。
她見過這個場景,如神一般隨意操縱大地生死,彈指間便能使生命隕落。
「您⋯⋯祢不是馬特大人⋯⋯!祢究竟⋯⋯」
男人以笑回覆,勾手操控巨網內縮,芙琳達感受到身邊物質壓縮的同時,命令元素精靈將她帶離原處,接著頭也不回向前奔走。
不知為何,男人的動作比她以往見識過的同族來得遲鈍,或許森林的力量限制他,為她贏得更多充裕的時間。
只要能逃出去就好,將魯莽的她從各地盜取的器物交付信任之人,剩下的命運她都能闔眼欣受。
只要能逃出去——
男人的攻擊未停歇,芙琳達時而以樹作盾,時而運使魔法擾亂對方,遺漏於防守範圍外的危機則由自願犧牲的元素精靈替她化解。
一攻一防間,雙方好似進行一場極為致命的雙人舞,這場無人欣賞的盛大演出將要落幕。
厭倦無趣的追逐戲,男人大手一揮,白網帶走芙琳達身周的樹木與元素精靈,失去掩體及協助者的她旋身執劍,還沒鎖定男人位置,強勁衝擊貫穿胸窩。
殘餘能量逗留身軀翻攪,芙琳達強忍疼痛顫抖起身,卻被另一道打擊壓回地面,她咳出腥血又被嗆得頭暈目眩,男人漫步而來俯視芙琳達,眼尾堆滿垂憐。
他托起芙琳達的下顎,為她抹淨嘴角鮮紅,芙琳達舉劍反抗,男人不費吹灰之力令她鬆手。
「夥伴,我不會殺了你,只要將信任交予我,我會完成我們的心願。」
「該死⋯⋯我不可能信任祢們⋯⋯」
男人笑而不語,抬手打算做些什麼,一道男音闖了進來:
「牧,關閉森林——!」
尾音未落,男人像是被吸入其他空間失去蹤影,沒了束縛的芙琳達趕忙撐起上身,失血過多的眩暈及痛楚即刻肆虐全身,她感覺有誰接住落下的身體,抬眼便對上熟悉的藍眸。
「先處理傷口。」
艾菲勒暫且撇下滿腔疑問,小心放平芙琳達,著手脫衣治療傷勢,見狀白髮青年趕緊閃到遠方樹後,豎耳細聽兩人對話。
「現在能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三個月前,馬特大人找上我,希望我能協助他,我有把柄在他手上,不得不答應⋯⋯」
「你的意思是,那位『馬特大人』指使你做這些事?」
艾菲勒挑高眉毛,馬特過去對第八聖域的奉獻所有居民有目共睹,他無可置信對方竟會背著冒險者公會擅自打「那東西」的主意。
「那位不是馬特大人……我也是方才才確認,有什麼存在取代了他或是借用他的樣貌。」
「即便你先前並不曉得那位並非真正的馬特大人,你卻不向任何人求助?」
艾菲勒注意到芙琳達逃避與他眼神接觸,不滿地加重手上力道,後者呻吟了聲,勉為其難看向艾菲勒:「我當然知道『那東西』的危險性,所以曾嘗試踏進公會,但馬特大人德高望重,冒險者公會到處都是他的眼線,決定轉而求助你,由於大人一直注視著我,我才使用奇怪的手段找你,沒想到竟出了意外⋯⋯」
樹後白髮青年微微一震,看左看右只當一切與他無關。
艾菲勒思索芙琳達的話同時暗自啟動謊言辨識,得到否定結果,他才稍微滿意地放鬆眉頭,道:「於是來到艾維卡的你,打算借用森林的空間之力?」
「對,但是⋯⋯」
「森林拒絕了你,對吧?」
芙琳達愣然看著白髮青年走來,下意識縮身握拳,艾菲勒將好友的警惕看進眼裡,轉而對白髮青年道:「非常感謝你的幫助,之後的事情由聖騎士公會接手,你可以離開了。」
簡單明瞭的逐客令白髮青年失笑,他搖頭攤手道:「然後呢?你們打算一直躲在森林?雖然現在暫時關閉森林,但牧支撐不久,難道你們要她暴露在再次被撕裂的危險?如果森林倒下,會發生什麼事你們很清楚吧?」
「即便如此,也與你無關。」艾菲勒板著臉接近白髮青年,以身高與體型優勢施加壓力,白髮青年毫不畏縮地挺胸仰頭,他輕戳艾菲勒胸口,笑道:「那傢伙還在外頭徘徊,而你們打算借用森林的力量逃出這裡?然而,牧沒有多餘的力量,我就直說了——你們需要我。」
艾菲勒咬牙揪起白髮青年前襟,低聲說:「你打算得到什麼?為什麼非得糾纏我們?」
「我也不是自願的啊,這忙我若是不幫,會有人責備我的。」
「說出你的身分,說服我們你並非圖謀不軌!」
「哎呀,就只是普通的新生冒險者嘛⋯⋯」
艾菲勒與芙琳達交換眼神,就在芙琳達準備呼喚元素精靈時,久不聞其聲的樹枝擋在白髮青年面前,略顯虛弱的女音說:『你們可以信任他,雖然看起來有些吊兒郎當,但是得以託付信任的人。』
「您⋯⋯您沒事了嗎?」芙琳達試圖站立卻沒有足夠氣力支撐,樹枝晃過去按下她,回覆:『我沒事了、羊兒,如⋯⋯這位先生所言,我沒有剩餘的力量幫助你們,扯開我的那位也確實在外面等待我的破綻⋯⋯我很抱歉。』
「妳道歉做什麼?他們對我態度很差。」
白髮青年叉腰表達不悅,樹枝不疾不徐移去白髮青年頭上,一邊拍撫一邊喃唸「好孩子、好孩子」,引來白髮青年更加煩悶的揮掌,樹枝低笑著將白髮青年推到艾菲勒身上,說:「他會代我協助你們,請放心交給他吧。」
艾菲勒忿然拍開白髮青年,在森林的擔保下勉強領受這位協助者,白髮青年藉機用鞋跟攻擊艾菲勒的腳,而後疾跑至芙琳達那,毫不關心抱腳怒罵的艾菲勒。
白髮青年問:「帶你們出去前我需要知道,那位是怎麼在短時間內找到妳的?離開監獄時,我們不只跨越空間還跨越時間——現在已是五天後了,妳說他一直注視著妳,對吧?」
芙琳達訝然,先不說白髮青年那次轉移秘術竟還有其他功能,白髮青年總能一針見血直戳她刻意迴避的難言之隱,芙琳達蹙眉嘆氣,這才從衣服內側拎出一條綠寶石項鍊。
「那位持有另一條能追蹤我的項鍊。」
「但妳遲遲不丟棄,它對妳意義重大?」
芙琳達羞愧地點頭,白髮青年趁勝追擊:「妳也知道不丟棄它,永遠無法逃離那位。」
芙琳達注視項鍊許久,久到白髮青年懷疑對方又在建構甩開他的新計畫,一聲嘆氣,芙琳達終於垂首交出項鍊,白髮青年不再多言,朝天喚了聲「阿雷」並上拋手中物,爍亮的翠綠便被不知何處飛來的白貓頭鷹銜走。
芙琳達目送貓頭鷹離去,她看著白髮青年欲言又止,好一陣子才重新組織話語:「請你帶我們離開吧。」
白髮青年給予帶有嘉許的笑,憑空拉住一條鎖鏈纏勾食指繞圈,他道:「離開前,我有個要求。」
艾菲勒下意識皺臉,白髮青年笑容可掬,刻意提著鎖鏈往艾菲勒近側勾勒半月,後者還來不及咒罵,注意力全然投往身旁。
先前在監獄時,刀光劍影的快速節奏沒能讓他看清白髮青年脫身手段,這次他總算看得一清二楚。
白髮青年的鎖鏈切開空間,整座樹林順著直線軌跡上下平移,黑霧扯開中心,從被迫分割的兩個空間之間伸展至等人大小,他們無法自拔地緊盯深不見底的墨色,隱約有某種東西在裡頭翻迭,似乎是繁星、星雲、宇宙。
白髮青年沒有多加揣度芙琳達另有他意的訝異,他伸了伸無法驅散睡意的懶腰,打著哈欠道:「麻煩兩位——讓我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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