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拉米蘇。
好想吃提拉米蘇,當牆上的黃⾊圓形掛鐘指向23:59分時,史⾼維爾先⽣如是想。
窗外的天是無⽉的漆⿊無垠的,地是耀眼的霓虹絢爛的。
⽽史⾼維爾先⽣躍動的⼼是澎湃的熱切激動的。
好想吃提拉米蘇,他⼜喃喃⾃語的復述。
不需要譁眾取寵的甜膩果醬或⽔果切片,亦不需要添入抹茶粉杏仁粉等多餘調料增加風味。
他要的是以摻挾著濃醇與微⽢的冷萃咖啡酒為主體基底的⼿指餅乾,融合⼝感細緻清爽的⾺斯卡彭乳酪,再灑滿苦甜比例八比⼆的少糖可可粉作為收尾的提拉米蘇。
⼀份傳統⼜混有史⾼維爾先⽣個⼈喜好的提拉米蘇。
看來只能⿇煩那個⼈了,史⾼維爾先⽣再度望向掛鐘時猶豫的暗忖,便拾起⼿機緩慢的輸入熟悉的號碼。
00:37,史⾼維爾先⽣抵達那間店⾯。儘管鐵捲⾨緊閉,招牌的燈飾也不再閃爍。但佇立於入⼝的史⾼維爾先⽣知道,他還在裡頭。
這間名為「Dulcis」的甜點店代理店長⸺艾利,還在裡頭的廚房做清潔⼯作。
以及提拉米蘇這項臨時訂單。
史⾼維爾先⽣正打算傳訊息通知對⽅⾃⼰的到來,耳畔邊卻傳來鐵捲⾨被掀開的嘈雜聲。
「史⾼維爾先⽣,歡迎你。」只⾒⿊褐⾊頭髮的青年⾯上帶著斯⽂的哂笑,邊固定穩鐵捲⾨邊溫和的招呼他,「雖然半夜了但外頭還是挺熱的,請先進來休息吧。」
真神奇,史⾼維爾收回⼿機想。他就像知道我站在⾨外似的,每次都能掐準時機開⾨。
但艾利的神奇之處不僅⽌於此。
「冰紅茶可以嗎?」青年⼀⾯詢問,⼀⾯將沁出涼意的琥珀⾊紅茶斟入圓肚玻璃杯中。隨後再從玻璃罐裡夾取⼀片薄薄的,浸過蜂蜜的糖漬檸檬片,傾斜的嵌在杯⼝權當裝飾。
⼀般來說,史⾼維爾先⽣會選擇搭配⽜奶佔比七⾄八成的特製拿鐵好凸顯屬於提拉米蘇的醇厚巧克⼒咖啡酒糖液滋味。
但炎夏悶頓的餘威即使到了深夜也尚未逸散。所以比起現泡的熱騰騰拿鐵,他更希望來點消暑的飲品,例如冰紅茶。
「對了,還有冰塊。」艾利打開冰桶,幾顆接近正⽅形的透明冰塊便於重⼒的牽引下以每秒9.8的加速度投入紅茶的懷抱裡,「好了,請⽤。」
⼀、⼆、三。
史⾼維爾先⽣數著載浮載沉的冰塊⼼底感嘆道,連數量都如臆測的⼀樣,明明除去提拉米蘇外他什麼都沒有提及。
「對了,米歇爾婆婆這個⽉會回來嗎?」
史⾼維爾先⽣朗聲問完後啜飲著紅茶。馥郁的芬芳便在涼爽的溫度下伴隨溫厚的茶味、酸澀的檸檬汁液以及點綴⽤的⽢醇蜂蜜於舌尖舞出⼀曲圓滿的華爾滋。
「她說⽉底那週會回來。」艾利從洋溢滿咖啡和巧克⼒香的⼩廚房內抽空回⼀句,「據說是俱樂部的⼯作稍微閒下來了,所以就計畫到店裡研發新⼝味的可頌。」
他們⼆⼈於兩個⽉前相識。彼時艾利尚為原店主米歇爾婆婆所聘僱的⼯讀⽣,⽽史⾼維爾先⽣只是每週去買⼀⾄兩次新鮮甜品的熟客。
雖說店舖本就是做興趣的,可米歇爾婆婆在外務繁忙的同時依舊堅持營業。直⾄近⽇真處理不來才招募了新⾎⸺即是艾利,好協助顧店及掃除。
起初艾利並無參與製作甜點的過程,頂多幫忙核查食材訂單是否有所紕漏,因此史⾼維爾先⽣對他的印象唯有「親切」兩字便再沒其他。
不過⼀個半⽉前,遲來的史⾼維爾先⽣錯過了售罄的可頌。於是艾利借⽤恰巧訂購的甜柿,切成半⽉型後圍繞著器⽫邊緣擺放。再淋上少許檸檬汁跟舀入⼀勺原味優格,做妥⼀⼩碟點⼼贈與失落的史⾼維爾先⽣聊表歉意。
算帳間把⼀切看在眼底的米歇爾婆婆便當機立斷,提拔了艾利的頭銜。讓青年從打雜⼩弟轉職為副廚,最後甚⾄得以掛上代理店長的名諱。
⽽史⾼維爾先⽣對艾利的評價也徑直竄升為「做的點⼼很好吃的親切⼩夥⼦」,⼆⼈的關係就順勢變成交換過聯絡⽅式的朋友。
但現在果然有點不對勁吧,史⾼維爾先⽣⼜抿上⼀⼝紅茶想。儘管他們之間的深夜私廚聚會是他⼀⼿促成的,不過能立刻適應甚⾄幾乎是有求必應的艾利⼤概同樣不⾏歸類於正常範疇內。
仔細思索,他甚⾄連對⽅的本名或年齡都不知曉,更遑論其家庭狀況及⽣活習慣這種私密訊息。
「欸,艾利。」搖晃著玻璃杯的史⾼維爾先⽣試探般表⽰道,「我這樣真的不會耽誤到你的時間嗎?」
「不會啊。」艾利答的很快,簡直是仰賴反射性的回覆,「我很喜歡替史⾼維爾先⽣做甜點。」
實際上初次委託時,史⾼維爾先⽣提過相似的疑慮。
然⾄今已是第四次委託,青年的說詞仍沒有改變。
「讓你久等了,史⾼維爾先⽣。」
琺瑯的⽩⾊點⼼盤上,剛脫模還未裝飾以可可粉的提拉米蘇正襟危坐宛若虔誠的聖徒。穿著由乳⽩⾊的糕體與暈染滿淺棕⾊酒糖液的⼿指餅乾疊製的外袍,靜謐的等待天外的啟⽰。
於是鞍褐⾊的可可粉降臨,聖徒的袍⾝即被絲微的巧克⼒香氣所盤繞。那份香氣同乳酪的奶味、咖啡酒內朦朧的焦糖味融合,多了點娑婆的朝氣,減了點寂然的清冷,史⾼維爾先⽣所期待的提拉米蘇遂完美的呈現在他眼前。
「謝謝你,那我開動了。」
甫⼀入⼝,濃⽽不膩的乳酪味和帶苦的可可味⾸當其衝的擴散於嘴裡。但苦中雜混了極淡的甜,像荒蕪的⼩徑邊偶然盛開著幾株翠草,翠草尖甚⾄還有早晨留下的清澈露⽔。所以苦不再單純,反擴展出更為豐厚的底蘊。
接著是浸蘸過酒糖液的⼿指餅乾的甜,卻⼜不僅是甜。酥脆的⼝感內,或⽢苦⿑驅的巧克⼒味,或帶清新香草的咖啡酒味,每咀嚼⼀遍感觸到的層次和滋味竟皆有縹緲⼜確實的變化。讓⼈只想⼀⼝再⼀⼝,好⾒識其錯綜的盡頭到底為何。
「…嗯?」忽然,史⾼維爾先⽣在餅乾被些許泡軟的部位咬到細碎的顆粒。
是沒化開的糖嗎,他揣度著。可是比起甜味,更突出的是澀味,跟其表⽪下隱約的苦味。那苦味彷彿浪濤,潮起潮落之瞬⼀下鮮明的能夠⿇痹舌根,⼀下迴避於唇⿒無法干涉的絕域,連毫釐的感知也無從產⽣,是史⾼維爾先⽣的味蕾未曾嘗試的新體驗。
「你加了什麼嗎?」好奇的史⾼維爾先⽣⾺上詢問,「餅乾裡的顆粒是什麼?」
「是剛熄滅不久的星星的殘骸,」艾利莞爾,輕柔的語調透露出認真的喜悅,「本來是很甜的,不過我想熄滅後的苦澀和提拉米蘇相搭比較合適,就擅⾃把它添進去了。」
理智上,史⾼維爾先⽣不該相信青年這番騙孩童的託辭。畢竟星星的殘骸只會是塊⽯頭、碎冰、甚⾄⼀抔塵灰,⽽不會是能入菜的珍饈。
但當他凝視著對⽅,沈默的望進那雙溶混著⽜奶糖⾊及栗⾊瞳眸的深淵時,他⼜情不⾃禁的認為艾利的話語或許並非虛假。
他覺得,這⼤概就是艾利最為神奇的的地⽅了。
01:13,滿⾜⼝腹之慾的史⾼維爾先⽣起⾝付款。⾦額是按照店內的蛋糕價碼,除此之外他會多給點⼩費,作為歇業時間⿇煩別⼈的辛苦錢。
「史⾼維爾先⽣,回家路上請⼩⼼。」艾利邊收拾餐具邊揮⼿道別,⼀臉溫良乖巧的模樣。
「今天謝謝你了,改天⾒。」史⾼維爾先⽣向青年點頭致禮,「你回家路上也⼩⼼啊。」
夏夜的街道已然寧靜下來,徐徐的風在提拉米蘇的餘韻下恍若攜著⼀絲咖啡的苦香。苦香陪伴著孤獨的史⾼維爾先⽣,渲暈著陰翳的路程。所以無⼈的歸途上,潛匿於幽影內的晦暗沒有阻攔他的步伐,只是⽬送著他的遠離。
看似平和的夜晚便逐漸的迎來了終焉。
ns 172.70.100.11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