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in Head(双首)
romance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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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到来时,父亲的王国宛如迎来春日。
一度,国王被认为要在一年中失去两个儿子。在某些时间段,持此想法者包括厄文自己。一方面,他认为国王介于盛年和衰老之间的微妙阶段,如果不被丧失感压垮,他还会剩下一个儿子。或者两个儿子。另一方面——两个想法在此时纠缠在一起:他认为他和他的兄长,谈论这场瘟疫的所有人,似乎都遗忘了某个部分,但在高热的过程中他无法回忆起;在他的长兄病逝后的两个月,疾病似乎不屑于掩饰自己的真相,在他身上显出缠绕柔软的原本面目。一株名为「疾病」的毒花将它的茎根与他的身体纠缠在一处,滴下浓稠,温暖而甜蜜的花液,让他的身体日渐温暖肿胀。他或许情有可原,但如此看来似乎每个人都还处在一种源自百年灼热狂潮的不退的高热中。
厄文十七岁。十三岁时,长兄极富有风度地递交了继承权。葳蒽公爵,又有头衔「厄文亲王」,从此被称为「好运的厄文」。唾手可得的继承权,徒有虚名的选王仪式,他带着略微的羞赧接受了这份幸运。加衔典礼由总主教奕欧主持,他从小就对这位老人多有关注,他的名字读起来像是风(e)再被风化,于音节的末尾被削去有棱角的一处,即使身处教廷高位,又流着受控制的龙血,雪花般洁白的脸上仍有风蚀一般的痕迹。然而,在高热中他回忆起他,总主教来到长兄身边宽慰他的担忧,为他做临终祷告的画面,最后落到他将雕花首饰放置到他头上那一幕,厄文确信他始终对他颇有微词。那水波荡漾,宛如北海的纯净双眸,如何苍老也仍纯美如同年轻学生,他的无法动摇让他恐惧厌恶。
——我推荐您,不要在病床上阅读处于「灾厄年代」的文学作品。萎靡不振,奄奄一息的土地消耗了人们的斗志,几乎丝毫不差地传达到文字里。我从那个年代的中期存活至今,让我保证,您很快就会变好,只要您远离这些书。
总主教柔声说道,将书籍从他兄长手上取下。病榻上的年轻人双目无神,不再看向任一方向,即使对站在面前的厄文也熟视无睹。他的眼睛褪色,深色双眸干枯衰竭。他现在知道,他一定也是被同样的花束消耗着精力。他还评论道,作为在他神智清醒时最后几句话:他感到很失望。不再对着特定的人物,而是对着环绕他的空气。他感到非常失望,因为他的生活中甚至剥夺了浪漫故事的存在。这和几百年前的王子大不相同,他最后总结道,他算是什么王子呢?
romanc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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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您,是不会死的。
坐在他床边,在普通人都因为瘟疫的缘故退避开的时刻,他的话像无感情的锚将他的意识固定在消逝和无比清晰之前。无疑,两者之间有广阔,难以捉摸的调停空间。似乎等待着厄文反省自己的生活,他平静地望着他。在粗糙灰暗的阳光下,总主教眼眸中的湛蓝蜕变为钢铁般的硬蓝色,忽然之间,透过朦胧的视线,他现在可以描摹出他尚且年轻时的样貌。正是一个让他惧怕,同时从望向他的眼神中,也显示出对他无根据不满的形象。一个颜色浅淡,印刻在祈祷书上衣衫褴褛的天使。
——他正在回来的路上。诚然,您的父亲有想过将血液运送回来,或者让他更快地返回都城。但是,在这些等待的日子里,您除了消瘦一些以外,没有任何危险。而等待的回报是十分丰沛的。 他语气柔和地讲述着一个和他落向相反方向世界的故事。如何收编东方诸国焦黑的土地,将北方的群岛焚烧至塌陷,宛如时间的逆行,,蒸腾起雾气般的白沫,最后落入深海中幽暗的母胎。他无法辨认,其中有多少是夸张,多少是真实发生的事。又或者这样带有神话色彩的叙述,是对他逝去兄长的一种补偿——他在意识不清晰之时,对周遭世界的咒骂显得前后不连贯,但他说得十分清楚。这个狭小的世界在劫后余生之后,简直褪去了一切色彩,就连过去富有浪漫色彩的故事也连同纸张一起被焚烧,不再被任何人提前了。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世界。
(这点并不完全正确,厄文记起来。新的故事正在诞生。奕欧一向更加喜欢他的兄长。当他说他想要听一些故事时,他在暗示他想要听一些在灾厄年代之前的故事,但奕欧通常展现出一副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态度。他的声音又轻又滑,从他无法被满足的好奇心中划过:我可以跟你讲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故事并不比过去的还是少怎样的壮观,荒诞,残酷。有一次他正好经过,这对他们两人都不是一个好的时间,但他注意到了他,对他微笑:呀,厄文。这个故事正好和你有关。他的手上又湿又滑,额头上缀着冷汗,向他僵硬地点头。而此时,艾默芮——他在成年之后久被遗忘兄长的名字,已经将他拉进了对话,提高声音,要求他立即开始。于是奕欧看着他,不易察觉地点一点头。一个秘密。一个秘密。一个微小的秘密。他仍然尝到汗水发涩的味道。)
romance:portra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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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灾厄年代之后最有名的传奇人物同名,这样的情况下,自从第一次听到这故事,艾默芮曾多次揶揄他。由于他的早逝,厄文很少思考他是否也像奕欧一样,曾对他投来含有敌意的一瞥。然而,他原本性格就带着无法消去的天真感,亲切的举动和激烈的反应全凭当时心情。 “即使是厄文一世,在少年时期和自己兄弟关系也是不错的。”两人经过摆放肖像的长廊时,他不止一次略带得意地向他如此说道。艾默芮的眼神,也和经过这条走廊的每个人一般,无可避免地被放置在中线上,被温和,考量得当关系照耀的肖像所吸引。也许有一两次,厄文多少会因为他自比于厄文一世这件事想要发笑,但随着转头的动作,还未迸发的笑意便被骤然冷却:他们在注视这张画像时,毫无疑问看见的不是同样的东西。
他——厄文一世正以那时常让他感到不自在的目光注视着他。半人高的肖像上,天顶垂下红色的幕布,散落于地上的是象牙白的匕首和镰刀;角落中浮现出的数字「九」带着无险不越的绝对征服性,与他的头衔相对应。某一瞬间,厄文感到奕欧的目光,国王的目光,艾默芮的目光,每一道匆匆投来的视线都是画面这男人在注视他,而并非他们对他刻意的敌视。即使两种极端的颜色被画家以自然的手法联系在一起,他周身令人无端恐惧的气氛并未消除,说不出是多少岁,无须光洁的脸上,光焰灼灼的双眸宛如某种谴责。艾默芮评价他缀满戒指的手,随意托举的权杖:真是出类拔萃,令人印象深刻。他对他说,他也想成为他这样的人,随后,语气中某些成分微妙地改变: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份荣誉是属于你的。好运的……
厄文。
他感到:或许他不该和他占有同样的名字。虽然名字并不是他可以选择的,不是吗?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原先都是没有名字的,随手可以削去,之后不断再生。一旦被命名,字母音节拼凑,难以想象,不计其数的事物随之蜂拥而来。但退一万步讲,艾默芮,丧生在少年的兄长,真的渴望成为这样的人物吗?现在令他不确定的是,难道他在第一次听这故事的时候,不是和他一样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指责奕欧说这一点也不浪漫。真的吗,他把哥哥的眼球做成戒指?他的眼睛也是绿色,因此睁大眼睛又闭上了。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艾默芮一起继续走过长廊。长廊的另一端,离这幅肖像不远的位置,摆着另一幅肖像。鲜有人注意,同样不知原因,似乎知情之人都对此缄默。但厄文在匆匆转头时,千滴油彩流动,仿佛雨季湿润的墙纸,裱框中的画像宛如墨迹未干。他摘下头盔放在一旁,颈边带着光亮的银边,暗色背景让他的额头闪闪发亮。他坐在画面左侧,右手垂下,左手靠在右手手背之上,露出一只翠绿的戒指。微微阖上的双目,倾着向下的目光;藉由这个动作,那只戒指,他披在肩上的头发,再到盛着怜爱之情的眼睛,都在一瞥中传达某种宽容和慈悲。厄文如今意识到,为了在这幅肖像面前经过而避开另一幅,他在独自一人时往往从这一侧的楼梯上下。将脸贴近这幅本应干涩的画布,他有一种错觉,他会扶起他,支撑他,只要他不在这万象皆逝的目光中转过头,他便会原谅他给无数个他带来的不幸。原谅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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