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下头盔的一刻,我仿佛被人殴打中腹部,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开始像五岁小孩一般嚎啕大哭。我一路上对人倍加警惕,不知谁可以信任。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信任与否有何意义呢?从父亲过世,或者之前更早,我对活在世上便不抱任何希望。连依靠自己这一想法,也因为才能的缺失早早流逝了。因为懦弱尚且想要苟活,也是兽性对我惯常的折磨。我作为「人」的一面,就连完全听从自己心中所想都做不到,谈何想要活下去。
他用那双与我完全相似的眼睛问询我:「为什么要哭?」
我痛苦羞愧到恨不得死掉,身体却手脚并用地向他的方向爬去。等到了他马蹄下的泥泞中,再将手伸向他的马鞍。伤口撕裂的痛苦完全无法与我心中的纠葛相比拟,在他揭下头盔的瞬间,我是如此想要相信他,相信他是我的血肉至亲,能从一切要伤害我的事物中拯救我,害怕他改变主意,哪怕以祈求的态度,也要使他垂怜于我。我身体中最不像我的一部分竟然如此想要活下去,做出这一动作时,我不禁涕泗横流,眼前一片模糊。
R——拉斯蒂加。我十七岁的孪生兄弟,在那一刻大为惊骇。我至今记得他扩大的瞳孔,嘴唇则痛苦地咬在一起。他几乎是滚下马,落入我所在的泥泞里,然后将我抱在怀里。肩甲和胸甲扣和处,缝隙夹住我的皮肤,而我身上的伤口也因为他的手臂而倍加疼痛。我虽然时常因为受辱而感到痛苦,这般宛如火烧的疼痛却是头一遭。但从那一刻,以及之后的许多时间,我都能感受到这火焰的燃烧。
与火同行——我并不奢望继续所谓人生的旅行,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哪怕就此在火中消逝,我也并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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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们会说葳蒽公爵像个农民,而他哥哥则像个女人。他走近时他们坐在靠近窗户的两张椅子上。葳蒽公爵坐得很僵硬,重心不前也不后,访客落座时姿态万分优雅,仿佛一只燕子,修长的腿弯曲交叠,恰到好处地靠在长椅的基座上。“您好。”他冷冰冰地对他说,让人分不清他只是在点头,还是问候来人。
至于诺德公爵,大厅里的女人都认为他是她们那一边的。他坐着时看起来比实际上矮,站着时身型又比实际上柔软,脸上无时不刻带着一种甜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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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起来很紧张。”他对我说,手靠在椅背上。那姿势一望便知并不舒服。我首先避开他的问题,转而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你指的是什么呢,厄文?”我觉得我多少比以前更加了解他一些了,如果他真是本难懂的书,起码没刻意压着封面不让我打开。一半,他是确实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总是分神。而一半是习惯。他喜欢问问题。因此我靠近问他为什么要学女人的姿势:“我知道你是刻意的。”
其实我没有那么确定。但他抬起眼看了看我,微笑代表肯定:“是的!亲爱的厄文,你是第一个指出这一点的人,虽然我从来没掩饰过。”他继续轻柔地移动着手摆放的位置,语气轻快:“没什么特别的。我喜欢女人,大部分。我想了解她们,模仿往往是个好办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感到一丝细微的不快。
想必写在了脸上,他转而将头倾向我的方向:“别不高兴啦。我说不定会模仿你试试看呢,厄文?虽然这对我来说会有些太容易了。”
之后我们不再说话。他发了一会呆,直到迟到了的老头到场。他一坐下我便想到了叔父。不止他一个人,他们——我说不清是否是一个集合,那个年纪,那个地位的男人都有这样的习惯,坐下时似乎穿了一件长袍,然后十分倨傲地向后一挥,好像知道人们都在看他,他也乐意并享受这么被注视着。连坐下的方式都成了一种特权,我首先已经对他感到不快。至于他看我的眼神,和叔父如出一辙,更让我怒火中烧。一想到我们等了他这么久,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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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分了一会神。那天下午天气很好,我权当和厄文坐在一旁晒了半个下午太阳。他脾气其实不坏,只是感觉自己被轻慢了而恼怒。我偶尔劝他不要这么容易动怒,结果他只是暗中发火,不再表现在脸上。这不是更糟糕吗?后来我也便不再劝说他了。我们尊贵的客人年纪四十上下,是葳蒽一带的名人,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看见那坐下的样子我便想起了沃特林公爵的父亲,他也是这样轻飘飘地落座,这一动作让这些老爷们看上去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打量了一会他,将目光转回厄文身上。一望而知厄文怒火中烧,内心已经把来客痛骂了好几遍。厄文之所以一见面就开始痛恨他,不光是因为他迟到,还因为他让他想起了我们故去的叔父——显而易见。我的兄弟身材高大,而且年纪轻轻,想要做到这么优美的姿态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一向很喜欢厄文的一点是,他总是刻意让自己不这么做。他态度之冰冷,时常让我大为惊讶:这般违背天性的举动,必定给他造成极大的痛苦。我无论如何无法做到。
这时候要怎么做呢?沃特林公爵的母亲,总是在他气得发抖的时候将他的手扣住。我回想一下那场景,然后做了同样的动作。
原本我没有在意,很快把这事忘了。直到后来我们的客人得知莪诺拉的结婚对象不是厄文,而是我,大发雷霆,使得宴会不欢而散,我才记起这一插曲,忍不住笑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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