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灵节
圣灵节是个传统的节日,但绝对算不上太古老。曾是个宗教纪念日的变体,设立至今也只有大约三百年的历史,只比席琳大一点。虽然这个节日对某些人来说可没有什么好纪念的地方,阿蕾斯想必深为家族气氛感染,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几乎无动于衷。她原本就甚少提出什么要求,在阿德里安的节前庆典时更是乖巧地不出房门一步。
席琳转头时她正端正地坐在一张红漆木的椅子上,光将她的脸打出一片朦胧的白。即便如此也不能看出上面写的好奇,她看似一动不动,眼睛却盯着阳台之外游行行进的方向。那天她穿了一件雪纺纱的连衣裙,领子翻在面颊上,好像白鸟掠过了她一般。
“好奇吗?你是第一次来阿德里安,难免会好奇,C没有这样的游行。”听她说话,她转过头来看她:“啊,席琳,你回来了……是的,C没有这样的游行。每年我都是和叔父待在家里,圣灵节对他来说可是个伤心的日子。”
“各领过圣灵节的方式都不大一样,相较于阿德里安,我们故乡沉闷多了。”阿蕾斯仍然微笑着看着她,她其实对她这样很没辙,也总怀疑S对她的疼爱其实并非深思熟虑,而是天性使然,她问她是否处理完自己的事时略微歪着头:“席琳准备在哪里过节?信已经寄出去了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这回大概会回去看看。”她点点头。其实现在信大概已经到了,因为杰奎琳是个急性子,在自己家里都装了简易电报机,嫌解码麻烦两人还会直接用电码通讯。席琳自从上次离家之后就没有回去看过,刚发出去她就后悔了,可惜她到底抓不住电流。
“那太好了,这样一来回去时我们就顺路了。”她朝她笑了笑,欲言又止地没有接下去。席琳猜阿蕾斯多少也猜出了她是叔父派给她的保镖,只是没来确认,也没有必要。比起其余几个没有墨布斯血统的护卫,她的外貌多少更接近她的同龄人,大概是因为这样她对她也更亲切,说不定……
说不定还有点喜欢她。一想到这点她就感到别扭,她对阿蕾斯多少有些上心过头了,就算她否认再多也不能改变她在心里很轻易地推导出一个结论:她们有同一个父亲,所以阿蕾斯自然是她的妹妹。
不过也止步于此而已,不会再多一分了。她想了想,在阿蕾斯苍白的脸上流连了片刻,想她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墨布斯的血统让她不易显露疲态,也无损外表的光鲜,但眼里的疲倦却遮不住:“你需要放松一下,阿蕾斯。”她柔声说:“如果你好奇的话,不妨和我去天台散会步,城市的大小街道在那一览无余,正好能看见游行的全貌,也没什么危险。”
她朝她伸出手,阿蕾斯将手指覆上来,她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动作,席琳不禁也微微回扣了她的手:“真的吗?那真是太谢谢你了,席琳。只是我听说阿德里安的圣灵节,有些,应该说是,可怕?”她问:“吓人吗?”
她回想了一番阿德里安的圣灵节再回答她:“我不否认多少有一些,但你总要习惯的——你还要在阿德里安待四年,不可能一次圣灵节都不看,是不是?”
*
她在走向天台时想起她第一次见到达里安,也是在阿德里安的圣灵节。她心里其实也没底,阿德里安的圣灵节分在旧城区和新城区,前者确实称得上骇人。新城区仅仅只是展示刑具和表演,并不像旧城区会直接用死囚行刑,且此事貌似也是近三十年前的传统了,随着和平的延长,各地似乎都在放缓对极刑的……渴望。
起码看起来如此。
席琳觉得自己失算的地方在于,天台的人太多了,简直像由各地开往C的客船,人群像煮汤一样聚在甲板上。她一踏上天台的门就被一只手拍在了脸上,阿蕾斯反而被她护着没被碰到,只是看了这场景也愣了愣。
“真受欢迎,呢?确实和C大不相同,在我们那大家几乎都闭门不出,是吧,席琳?”她乐呵呵的。
“我的失误,我们回去吧。这儿太挤了。”她摇了摇头,却被阿蕾斯扯住了:“没关系,既然都来了,就看一下吧。席琳似乎对阿德里安挺熟的?等会就拜托你给我介绍一下啦——你看,栏杆那边还有一个空位,我们过去吧。”
于是她只好带着阿蕾斯挤了过去。阿蕾斯似乎没挤过人群,被压得喘不过气,却觉得很新鲜。她看着面前的景色想也不能怪人都挤上来,伊格尼大学的位置本来就处在市中心,天台更是城市的制高点,像城市的心脏一样连接四散而开的街道。近处是各领枢纽都有的纪念广场,更远处护城河只是隐约可见,而被一桥相连的旧城区更是无迹可寻了。
“啊,这就是阿德里安的全貌吗?和C的布置倒是很像,就是能见度低了一些,旧城区还是看不见呢。是在那个位置吗?”阿蕾斯指了指桥的方向。
“是。不过最好还是不要靠近那一块。”
“我叔父在家里时也嘱咐我千万不要靠近旧城区,说是治安不太好。”
说得不错,但也不止如此。“只要开车出行倒也没什么危险,主要是……”
主要是之后她还没说完便被背后的人狠狠推了一下,撞在栏杆上险些掉下去,不由生出一股‘此地不宜久留’的感触来。想果然还是带着阿蕾斯回去为好,她转头想看发生什么事时听见一个声音极为响亮,且造作地响起来,偏偏又带着优美的韵律,像在演戏剧。
“呜呼!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阿德里安吗?真是美丽非凡,看这排列整齐的街道,宛如一个人健康的血管,井然有序,其中的血液又流淌不息。圣灵节的阿德里安更是其中的珍宝,可惜我从莱希特尔斯敦初来乍到,对这儿还不熟悉,不知有没有哪位好心的人愿意给我介绍一下?”
他说这话时站在一个箱子时,若手里有瓶香槟便该砸开瓶盖,在痛饮酒水时高喊旧王已死,新王万岁了。
达里安。
*
达里安为人一向夸张,最大的毛病(本人并不觉得)是喜欢即景入戏。席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想不明白更让她觉得不安。可惜她身边有阿蕾斯,没办法拨开人群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问他‘见鬼你为什么会出现’,他对阿蕾斯并无兴趣是千真万确:达里安的爱好是折磨天才,而不是像阿蕾斯这样的小可怜。
他虽然不介意演出严肃型的角色,但更多选的都是滑稽人物。人群也阻止了他活动,于是他索性站在了栏杆上,醉酒了一般屡次一副失去平衡的样子,半个身子歪在半空,脸也和小丑一样扭曲,在人群发出惊呼时又扭转回来,换回一个夸张的微笑。到了最后他甚至可以一边转圈一边前进,其余人大抵也分不出是真是假,只能痴痴地看着。
“这位先生是在向这边走吗?我们要不要离开,席琳?”阿蕾斯犹豫地看着他。达里安确实是在沿着栏杆向她们的方向前进,她点点头,拉住她的手往回退,却觉得人群竟然像堵墙一样,让她动弹不得。她奇怪得很,用上了力推后面的人,却只是让前后左右的人都被那股力绊在一起,仍然无法前进。
她顺着他们的眼神看去,发觉达里安已经双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站在栏杆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们。他们都在看他,像看个摄人心魄的演员,就连他在故作滑稽时都光彩夺目,以至于竟然没人移得开目光。
“你神经病啊?快滚开,你说好了不来找阿蕾斯的”
她用唇语跟他说。达里安眨了眨眼,看着她时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只动嘴唇不说话,为什么对着一个陌生人做这种动作呢?席琳不禁咂舌。
他已经完全入戏了,真觉得自己是个‘刚从莱希特尔斯敦来的土包子’,想‘找个人介绍一下阿德里安’。达里安演到忘情便会这么做,她从未知道过他是真的忘了还是装模做样,某次她在他入戏时痛殴他,对方竟然未加还手,只是抱着脑袋哀哀地哭了起来,吓得席琳只好停手不再动作。
“席琳?”阿蕾斯叫她。“我们应该……”
她的眼睛里火焰突然升起:游行开始了,下方的队伍点燃了十字架下的引燃物,用的竟然不是汽油,而是浮乌斯。火光迅速将十字架渲染成幽蓝色,控制到恰到好处,如同实物一般逼真。天台上的人群也纷纷反应过来,像海水涨潮一般向前涌。席琳转头时只来得及护住阿蕾斯,原本站在栏杆上的达里安却被推搡得身体后仰,几乎真像要掉下去。
“先生?”阿蕾斯说。“小心……!”
她于是很自然地伸出手抓住了他。
见鬼。见鬼。达里安,她不应该抓住他的。
*
阿蕾斯不应该抓住他:达里安虽然也是个墨布斯,却不是加印者,从天台摔下去不死也是半条命。问题在于达里安摔不下去,他很惜命。或者就让他摔下去也好,粉身碎骨养个两年也会好,长到这个年纪,心里应该有数。
阿蕾斯拉住他时他高兴得好像在和她握手,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场面好似一只跳脱的成年鹿在和一只幼鹿打招呼,充满了诡异的慈爱。
“真是非常感谢你,女士。我是达里安.赫尔希,能请教你的名字吗?”
“一目了然,阿蕾斯,这位先生精神不太正常,请把手给我,我送你出去。”席琳揽着阿蕾斯的肩膀,这下人群能被推动了。她用上了十成力,达里安却攥住了她的手臂不让她动弹。两人手腕上的力气之大几乎把布料压得发出响声。你疯啦?快放手。阿蕾斯的护卫里有加印者。这下她嘴都不敢动,只能用眼神示意他。
“您想说什么呢?女士,您似乎对这里还熟一些,不如给我介绍一下吧?求求您了,我真的很想了解一下——阿德里安。”
他忽然也对她动了动嘴唇。
你在担心什么呢?我什么也不会对她做,你是怕C将军觉得你还是这么叛逆,不听话,和他点了名的达里安混在一起吧,席琳?
这倒是戳到了她的痛处了。她不否认确实有这样的成分在里面——她不想承认。所以她才尽量不和达里安见面,就在她担任阿蕾斯护卫的一段时间里。如果他只是终于想起要来看看阿蕾斯了,为什么不行呢?
“什么都不要做。不用要动她,明白了吗,达里安。不要做,什么也不要做。”她几乎神经质地强调了几遍。阿蕾斯不明白他们俩在干什么,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担忧,手不知该伸向谁,看起来极为无助。
“当然啦,席琳。”他笑了。“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ns216.73.216.9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