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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莪诺拉和R第三次从东方焦土地带回来带回了沿路的红颜料,经维斯塔利改良变成了上妆的调料,新品准备来年社交季到来时作初亮相,最开始的一份便她和莪诺拉一人一份,据他所说是‘聊表敬意’,客气疏离得像潘,或许他多少也有些东方人的血统;一说虽然灾厄未消,原本住在东部的居民已经陆续移回原处。百由文史哲学得全都不好,记不清从灾厄开始过了多少年,但东方人的血统倔强生硬,和面部一点不像,从潘身上也能看出——他是血统纯正的东方人,一点水原地区人的影子也看不出,足见祖上几辈都外柔内刚。灾厄一如「灾厄」之名,疼痛难耐落到每个音节,如今回去也是吃力不讨好,百由很吃惊:饶是在水原地区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非要执拗得回到原来住的地方去受苦么?由于莪诺拉也对故乡没有概念,百由.诺德更是不觉得诺德和自己如今有任何联系,于是也没人来提醒她还有「故乡」这么一回事了。
哈默林如今满了七岁,苏是五岁,前者太老成,一门心思扎在学业里,一副既没有童年也不想要童年的样子;苏则反其道而行之,像雏鸟一般易受惊,原本说话就畏畏缩缩,被吓到之后更是言不及义。百由和莪诺拉原本在卧室琢磨她带回来的红的搭配,从地毯到床垫全铺展开色泽不一的布料,不加选择,五彩斑斓反而显得张牙舞爪,哈默林咂舌,他一向就不喜欢这种排场,和厄文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虽然他对他倒也颇有恶感(这点说不定也很相像,她相信厄文在讨厌自己这方面成就斐然),苏一下被惊得脸色惨白,他体贴妹妹,问她什么事,领她离开,半晌也没问出所以然。后来厄文来问她晚安时提到这件事,她犹豫一下,在他的手掌下安静,吐气,睡前为鼓励他来看她的行为,将理由作为一个秘密告诉他:母亲和A女士用了一种可怕的红色。倒不是本身有多可怕,只是她也内向善于做小孩式的思考,为什么她们会把灾难涂在自己脸上呀?
厄文想了想。很努力,百由听到描述,一下子就浮现出他皱起眉头的样子。其实厄文样子长得还算好看,只是时常风声鹤唳疑神疑鬼,又长年失眠,肤色镉白,导致一沉思额头就浮现皱纹,很显老,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他不仅理解了此事,还简练地解释了出来:“百由和莪诺拉关系很好。这是她们歃血为盟的印记。”歃血为盟显然是对莪诺拉的挖苦,他说完之后觉得自己狠狠阴了她一回,心情稍显轻快地离开了。莪诺拉知道之后笑得不可自制,倒在百由绸缎零落,柔软塌陷的床上,丝绸被她的鳞片撕裂出柔软无力的呻吟声,恰似战时她和R扫过的城镇,只有相同的声音回荡。黑发闪闪发亮,躯干柔软如宫廷的宠物猫,映衬出眼角嘴唇的颜色,嘴唇覆上时如同亲吻火焰。也许苏怕得也有道理,百由暗想,这是莪诺拉的红,到底还是小孩最敏锐。
但对莪诺拉,她不会承认。问起她在想什么,百由故意损她:我觉得你和R长得其实很像,是不是在一起待久了会变得更像?她很不屑地呸了一声:我比拉斯蒂加还是长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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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七岁开始拉斯蒂加和莪诺拉每年便有三个月待在水原地区的中心,其余时间则不是在东方的焦土区就是在北海,看是研究院的学者拨动了龙骑兵还是古特仑更能占用他们的时间。莪诺拉向来对此事无所谓,对她来说是在北海上甲衣着火还是于东方腐烂发霉本质上都略无差别,全是为了她最终的休憩做准备。据说她三十岁之后会龙化就会自然衰退,然后,‘呜呼。诸神保佑,看在我虔心奉献多年的份上让我尽早退伍,不能比三十四岁还晚吧?’——首先,这些话里有诸多错误,一个一个说罢。百由想,既然莪诺拉现在大约二十七岁上下,还有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青春年少,那何必着急呢?第一,现在这个已经不叫龙化了。起码一部分人不叫。
——请仔细看,女士,不要因为敬畏移开眼睛。不过是一条生出肢体外的长型脊柱,有鳞片簇拥,如此而已,为何要叫做‘龙’?
潘说得很文雅,语气却难掩不屑。百由听得也很文雅,除却一点昏昏欲睡,一切都很好。面子上的尊重还是要摆一摆。据说原本东方的住民对龙别有研究,自从故园覆灭自然生出独特的追想感。为驱散困意,她眯起眼仔细打量死婴身上伸出的脊柱,骨白剔透,细长优美,被虹色鳞片簇拥,狡猾一如雪地白狐:看上去如此无暇,潘解释道,你无法想象它毁灭了多少。婴儿还未出生就死去,获得的东西很少,夺取的东西却照样可以列一个清单:心脏,肺叶,肾脏,肠道,母亲柔软的腹部,珍珠般的娇小耳垂塌陷,轻薄眼皮被鳞覆盖,太过沉重,五感去了四感,它于是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百由不禁赞同:它看上去像一种罪孽的具现,也许在炼狱中它也没做个乖孩子。但没关系,她安慰它,炼狱也许比人间还长,在此世毁灭之后还将继续熬煮地狱之火佑护它来世的平安喜乐,毕竟,每个人都应得第二次机会,即使是狡猾的瓷白色脊柱。
但潘总是——你明白,带了太多学究气质的执着,甚至反抗神圣的感应本能,隽刻在心灵最深处的一种东西,百由暗自以此开玩笑道:说不定这可怜的宝贝就是因为这个下地狱的呢。呸呸呸,话不能乱说。她看向它的时候湖蓝色的眼睛里有种残忍的怜悯,无心至极,一时降落另一时又飘落别处,不过在她看来,自己已经很有同情心啦。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耐心听潘说话,起码在他被厄文提拔之前没有,而奕欧对他态度对又那么冷淡,他身边可实在算是重灾区。一方面是因为她原本就爱好无所事事,另一方面,他也很可怜,不是吗?反抗自己的天性多么难,难道他在看到莪诺拉时不也是翕动着嘴唇说着他不认可的话?在三月中最初的几天,每个人都企图看她的样子,她银黑相间的尾部,光滑的鳞甲贴合身体曲线,那条被潘称为外脊柱的银白色骨柱,被各式纹样的鳞包裹,层层堆叠宛如夜蛾尸首堆在火炬旁,看上去更像某种神话的再现。潘,真可怜呐。对着这样的存在也要努力思考么?不过他倒也没有全部说错...
龙化也好,「外脊柱」也罢,它确实夺取了莪诺拉一些东西。也许不止莪诺拉,还包括R,还包括更多的一些人。其实还包括她自己的一部分,不过既然潘没有看出来,她也不打算说。为什么要在意这么多呢?
不过,我可一点都不虔诚,对吧?第二点,莪诺拉自己说了出来,对着她的眼睛,她忽然熄灭自己全数感觉,口吻冰凉,又像在抱怨又像在撒娇,但百由认为两者都不是。可能莪诺拉这样的人不明白,但她懂得此中绕口的地方:她不能在情绪熄灭的时候伪装出任何情绪。其实这事挺奇怪的,因为莪诺拉虽然少有忌惮,但也很明白自己会在某些时候变得无比冰冷,而她其实不想这么冰冷,像个孩子一样揉搓自己的双手企图生出更多温暖,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百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在夜深的时候等待她离开:就让她去找R吧。虽然他可能在厄文那里,厄文从来不怕他....但莪诺拉开始亲吻她的后颈,手指划过她温暖的小腹,像一只粘稠冰冷的舌头。她没有反抗,百由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知道万事,即使是「爱」这件事也有代价,此刻就是代价。但无论如何她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了:我可一定也不喜欢在你变成这样的时候和你做爱,莪诺拉。这么冷,我可以爱你,但绝不是来温暖你的....她眨眨眼:没有人会喜欢,对吧?她的脸停在她的上方,瞳孔优美冰凉地扩散。她倒希望她一直知道她是个自私鬼呀。确实没有人会喜欢,她想到,不过R呢?
厄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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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百由见到了R,他还是老样子,逢人便微笑,但嘴唇一如既往又薄又无血色,随时看上去都和抿在一起一般;颈部挂着一条宽松的纯黑缎带,不知是谁的主意,和套在白色母马身上的疆绳相似,另一条稍宽的黑底银边缎带从肩部垂到脚踝上端,配上苔藓绿近黑的眼睛,这点银边便是他一身的颜色了。R的骨架不如莪诺拉张扬,但在回到水原时也足够引人注目,带着一身这样的甲却能轻手轻脚地像猫,愿意天天和他待在一起恐怕是厄文做过最勇敢的事,话说回来,真的如此吗?或许是他最懦弱的时刻也说不定,虽然要把思路理顺再转述给莪诺拉还要费点心思,但她总还是要费这种心思。唉,为什么现在人人都这么匆忙,非得要说什么事都巧舌如簧不可?也只有厄文和R说事时舌头像打了结,老妇人一般絮絮叨叨不停....
“lady Buoy.”
R向她行了礼,身上像手的那个部位托起她的手,嘴唇冷冷地贴上来;R每次亲吻她的手都让她感到不自在,总让她想到自己还小的时候,可算是极大的失败和失态,想起自己最衰败无能的时候,还好R不是诺德公爵!否则她可能还要认他作义兄,虽然现在好像也是....她从来就不讨厌例行公事,觉得没有可以放空头脑的繁文缛节一天下来非累死不可,也只有R能让她体会一下人际交往的烦闷之处,哪个心怀鬼胎的人又笑意盈盈地带着恶意而来,叫人打起十二分精神,默念: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他得逞,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他得逞,R要吻她的手指了...不过说到底百由不喜欢这样的事,死了就死了吧,她觉得一刻的开心比较重要。R倒也不是一天到晚脑中计划叽叽喳喳不停的人,某种意义上看来,他和厄文说不定挺相像的呢?都是单纯,只是单纯地让人害怕而已,所以她才会想写别的事分散注意力。他的肩甲和莪诺拉不一样,没有圆形的隆起,根根外展,像什么首饰;他的嘴唇也和厄文不像,哪里不像呢?她还在思考,他的嘴唇就离开了她的手指,百由一下觉得很骄傲:她今天的注意力分散得很好,几乎没觉得害怕,只有一阵冰冷的气流轻轻划过了一下。
“又是一年未见了,您还是如此光彩照人。哈默林我见过了,不过没看到苏。她是在躲着我吗?那还真让人伤心。”
不尽然。苏,自从厄文看过她之后就生病了,在床上躺了几天,昨晚她去看她时原本她神色如常地躺在床上看书,一见到她像忽然又中了伤寒,缩进被子里很快睡了。百由难得觉得她可怜又可爱,大部分时候她都很嫌弃她:真可爱。真可爱啊,苏。摸着她粗糙的棕色头发,已经摸不出孩子的柔软,这么小已经不惜说谎也要逃避进入世界中了吗?有些人,比如百由本人,说谎就和呼吸一样自然,但对另一些来说,说谎是要掉眼泪的痛苦事,在伤害别人之前就得把自己先杀死了:苏就是这样的人,在辨认这种人方面百由一向很有自信,看着她半真半假的沉睡,肩部在自己的手下的颤抖,她想到这样杀敌一百自损三千的决心不是又可怜又可爱么?蓝眼睛不由也柔和了几分。
虽然会让苏更害怕就是了。
不过苏原来是在躲着R吗?想一想也很合理。嘴上说着:哪里的事,肉眼可见地R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类似挫败的变化。她不由更喜欢苏了一些,仅限今日。这份喜爱宛如珍爱的勇气,让她挺直了脊背,接连用半真半假的话将R打得连连退败:苏明明好了一些,却不起来,真是不懂事,分明知道叔叔已经回来了,招呼还是要打一下的吧?您这么辛苦。她可一点慌也没有说,而且如果R愿意虚心向她学习的话,应该会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有什么是苏不害怕的呢?不害怕云却害怕暴风雨,不害怕鸟的歌唱却害怕鸟的死亡,如果这样的话,她一定会害怕到再也不敢去爱某些事了。说到这个,如果R的关系和她再好一些,她不介意告诉他这个秘密:说不定苏是有过爱他的愿景,才将他加入了被惧怕的世界这一名单里。但,哎呀,R实在太令人害怕了,所以这个秘密,只能留给莪诺拉。
分别时她又看了看他的嘴唇:果然哪里都和厄文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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