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瑞斯……他……他不是王耀……是你的潛意識……」
亞瑟先生痛苦的聲線使我回想起二戰時期,但那時候所感受到的恐怖都比不上此刻。
「為什麼總是亞瑟‧柯克蘭呢阿魯?」
先生的語氣無比冰冷。在他那通透的棕眸裡,我看到的卻只有憤恨:
「一開始就選擇我的話,你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阿魯。」
我知道眼前的人只是我的潛意識。如果這一刻的亞瑟先生是天使,那麼他一定是惡魔般的存在。可是,亦正因如此……正因為他是披著王耀先生面具的自己,我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無法作出反駁。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乖乖地待在原地,等候被抓走的那刻,以及聽著亞瑟先生的聲音:
「別惹人發笑了……選擇你?一開始是你不要他──」
「是你搶走他的!」先生頓時用帶有濃厚中國口音的英語怒吼,轉身走到在旁邊躺著的他:「你用那種卑鄙的手段從我手上搶了他,為什麼現在還能如此大口氣地說話?之後還因為不想他回到我的身邊,所以就強行把你的想法塞到他的腦裡去阿魯!你真的以為我不知道嗎?」
強行?亞瑟先生有強行做過這種事嗎?
「啊……對。」他回應,嘗試站起來:「是我搶走他的,因為那時候的你根本連照顧小孩的能力也沒有,我搶走他有什麼問題?但我絕對沒有強行要他接受任何想法,會這樣做的人是你才對吧?什麼政改方案?什麼是更民主的選擇?沒有民主的人,怎能給予別人民主?」
沒有民主的人,怎能給予別人民主。
「民主?」先生咬牙切齒,站在我的手旁邊,可是我無力將他抓住,亦無力把他推開。「別再用這些好聽的詞彙掩飾你真正的目的了,亞瑟‧柯克蘭。任何人都知道你搶走他只不過是希望他幫你賺取更多的錢阿魯。小香,你不會真的以為他總是支持你爭取什麼民主、自由是為了你吧阿魯?他只是想再一次將你從我身邊搶走,削弱我的實力而已。」
不是……為了我。
「我是將他的潛能發揮出來,告訴他世界有多大。至於你?」亞瑟先生終於撐起了身體,但要站起來似乎還需要花多一點兒的時間:「你只是一味地告訴他飛翔是種病,要他待在你的籠子裡,跟你一樣做些低級的事,埋沒他的才華。」
我的才華?
先生嘆了口氣。「外國人的思考方式滿是陰謀論啊阿魯。為什麼你們總會把我的保護說成了囚禁?我明明只不過是想小香待在安全的地方而已啊阿魯。」他瞥向我問:
「你懂的吧?小香。」
那是不容反抗的眼神。
那是……令人無法抵拒的眼神:「我……」
「賀瑞斯。」亞瑟先生緊抓住我的猶豫說:「現實的你為何反抗,你是知道的吧?」
先生馬上駁回:「那種無謂的反抗不會有任何作用。拿著雨傘、聲稱和平就能推翻政權?這根本是在浪費時間啊阿魯。小香,生活在繁忙都市的你,很討厭浪費時間的行為吧?」
這刻,腦裡似乎有些東西碎裂了。
「對……我討厭浪費時間,但是……」我終於開口,在心中冒起的卻不是嫌惡,而是人民努力爭取自由的畫面。那是個煙霧彌漫的地方,到處都是被催淚彈污染了的痕跡,到處都是人們痛苦和驚懼的悲嗚聲,但就是沒有人先行離開,而且聚集的人群愈來愈多,只因任何人都知道這次集會過後,就難以再次召集到大家來對抗了。所以,儘管在先生的眼中是無謂的,我也會跟他們說:
「他們的做法絕對是有意義的。」
「小香?」
「他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來爭取他們想要的,這絕對不是錯誤的,亦不是無謂的……」我努力地站起,可是爆炸的衝擊依然令我感到頭昏腦脹,四肢無力。「回想過來,認為他們是在浪費時間的你不是更奇怪嗎?為什麼看著他們的做法,想到的卻只有冷漠無情的感想?」
「沒有結果的反抗有什麼用處啊阿魯?」他似乎不明所以,但回應的方式愈來愈不像先生,反而像是部分總是逆來順受、不理世事的人民,看來靠著意志與潛意識對抗的這件事,讓屬於另一面的他慢慢崩潰了:「既然從一開始就知道是徒勞,就不應該繼續下去啊阿魯。」
徒勞?我禁不住攥緊雙拳問:「是誰說他們最後得到的結果只會是徒勞的?你看得見未來嗎?你是神嗎?」
「不是神。這只是經驗的差距啊阿魯──」
經驗。
憤怒驟然衝上腦袋,理智再也阻不了我:「這算什麼?經驗?不是吧?這只是單純的自以為是。別用冠冕堂皇的詞彙來掩飾了。明明對抗暴政的經驗你比我還要多!」
「小香──」
他似乎想出言阻止,但我不讓他這樣做:「為什麼我做任何事都只會被判斷為徒勞,但國父發起革命後失敗卻從沒有人這樣說?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了?」
「小香!」
「我已經不是你或亞瑟先生的小孩了!我就是我啊!」
對。我就是我。我有我的特色,我有我的做法。就算我一直在參考別人的生存方式,就算我一直都是在模仿,就算我看起來是多麼的沒有屬於自己的存在感,就算我的世界已經變得混濁不堪,但我絕對不是那個小型的商場,絕對不是一個空殼。我……我是──
「我是香港啊!」
聲音在靜謐的空間裡不斷迴響,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這刻,世界只剩下我因為痛苦和激動而發出氣喘吁吁的聲音,至於那些如同喪屍的人們呢?那些正在追殺我們的軍人呢?還有先生呢?大家到底在想什麼,先生於下一刻回答了我:
「跟我走吧,小香。我知道你只是被旁人的話沖昏頭腦罷了。」有如沒有聽見我的回應般,他無情地想拉走我,亞瑟先生立時大喊了一聲「別碰他」,但話還未說完,先生突然退後,遠處爆出一下槍聲,一發子彈劃過他原本所在的位置,直擊我身邊的地板。
先生咬牙,朝開槍的方向看,外面大街的建築裡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本田先生。
倏忽之間,有人輕易而舉地用單手抽起我的腰部,彷彿我只是一個等身抱枕,而他是個搬運工人。抬頭朝撿起我的人看,亮麗的藍眸瞬然成了焦點,半框的眼鏡透露出堅毅,至於那咧開的笑容更令人感受到無比的自信。被他用另一隻手抱起的亞瑟先生驚訝地吐出了我的疑問:
「阿爾?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哈哈!英雄出場當然是為了拯救平民百姓啊!」穿了一襲軍服的瓊斯先生用囂張的語調答非所問,沙棕色的短髮裡露出了一個看似藍芽免提式耳機般的通訊器:「對吧?菊、灣。」
灣?小灣也來了嗎?
通訊器傳來本田先生的回應:「請容許在下保持沉默。」
接下來是小灣的聲音:「別再耍帥了,瓊斯先生。我快到了。」
「收到!現在就全速前進!」瓊斯先生興奮地大喊後便帶著我們往前跑,先生馬上命令軍人開槍阻止,但當我們跑進了那堆比之前變得更像喪屍的人群時,子彈擊中的就只有他們,我們靠著瓊斯先生驚人的跳躍力順利到達了大街。
一輛吉普車在此時撞飛了無數喪屍,衝了出來。它在我們面前緊急煞車,小灣把頭伸出車窗外,喊了一聲「快上車」後瓊斯先生便打開車門,把我和亞瑟先生拋進後座,關門,再衝上前座。
「菊呢?」
灣問,車頂立刻傳來巨響,凹陷,本田先生用特別的方法上車了。
「抓穩!」一聲叫喊,灣猛然加速,還未坐好的我和亞瑟先生立時在車廂內左搖右擺,車窗的畫面迅速掠過,但我還是看到了。
「先生……」
就在我們遠去的時候,我看到了王耀先生那注視我們的眼神裡,訴說著「還未完結」。
啊,還未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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