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 we must go now.」
突然響起的說話聲聽起來雖然低沉,但語氣鏗鏘有力,使我驚醒過來,原先黑暗的世界瞬間染上了橘紅,一道從頭上射過來的微弱光線稍稍照亮了前方,似乎是街燈的光芒。片刻後,我終於意會到自己身處於夜間一條非常狹窄的小巷之中,皮膚感覺到使人不適的濕氣,鼻子嗅到恍如堆填區所發出來般的惡臭,裡頭還混雜了血腥──欸?
「吼……」
背後傳來怪異的聲音,就像饑餓的野獸對獵物張嘴撕叫般。雖然確實理解到喚醒自己的說話,但好奇心在此刻勝於一切,對比起就此離開,轉身一探究竟顯然更為吸引。然而,這個舉動換來的卻不是看到野獸的樣子,不是大自然裡的捕食場面,亦不是一頭怪物在向我吼叫。
「吼吼……」
我看到的,是在小巷的盡頭外到處游盪、毫無生氣的人類身影。
那是什麼?
「賀瑞斯,再不離開就會太遲了。」某個人用英語警告著。猶如害怕被發現般,聲音不大卻無比焦急,令我的注意力回到原本的位置,看到了同樣的漆黑,卻跟外面的傢伙不一樣的人類──
不。
眼前的,不是人類。
「Mr. Arthur?」無意識地吐出了名字,心中浮現出問題: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What's wrong? 」他皺著眉問,察覺不了我的驚訝。此刻,我只懂注視著他的綠眸和金髮呆呆站著,腦中的思路往前高速前進,渴望找出所有疑問的答案,但到頭來只發現到一個荒謬的想法,那就是我一定在做夢了。
啊。這顯然是夢,否則你怎會在我的眼前?
因為,先生禁止了我們見面的吧?
在這個夜裡,在這樣子的地方裡,明明四周看起來暗淡無光,他看起來卻依然像回憶中的那般發光發亮,有限的燈光仔細地勾畫著他的金髮,耀眼依舊。儘管氣味、氛圍都告訴我現在不是感動的好時機,但我還是禁不住蹙眉,為眼前的影像感到難以置信。
我竟然會做這樣子的夢,一定是生病了。
「好了。」他瞥了我的背後一眼後便向我伸手,不耐煩地說:「快走吧。」
我回應他的舉動,握著他的手,任由他把我拉走。「我們到哪裡去?現在是什麼狀況──」
「噓。別這麼大聲。」我們在小巷中不斷穿梭前進,步伐愈來愈快:「被他們發現就糟糕了。」
「他們?誰?」我疑惑的同時他亦停在小巷盡頭,外面那被月光照耀的街道隨即映入眼簾,無數穿著西裝的人影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下遊蕩著,卻沒有一張臉是清晰的:
他們是人類嗎?他們在這裡做什麼?滿腦子都是疑問的我不由自主地瞥向周遭的建築,看到的是一個個寫著簡體中文的廣告牌和路牌,令我以為自己身處在中國內地。只不過,那些掛於半空中的霓虹燈卻讓我生起了一種熟悉感,而過份密集的建築更令這感覺變得更為深刻。
「這裡是哪裡?」我不禁問道。
「你知道的。」他神情凝重地瞥一瞥外面,然後說:「來吧。」他轉身後往小巷的牆壁用力一推,我才發現到那裡有扇門,可是因為環境太暗,我根本看不出門的特徵。亞瑟先生帶我走了進去,然後安靜地關門,鎖上,把僅餘的光芒都排除在外,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降臨於世,恐懼湧現。
幸運的是,這景象只維持了不到一刻鐘,「噠!」的一聲忽然傳來,一道微小的火光隨即亮起。亞瑟先生用打火機點亮了放在門旁的一盞綠色油燈,然後拿著它帶我走進建築內部,到處都是還沒裝修好的痕跡:空曠得過分的室內、一條又一條仍未建好的樓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只鋪了一個角落的灰泥、遍佈一地的工具、染紅了的槌子、血跡斑斑的內部牆壁──
「真是個恐怖的夢,對吧?」亞瑟先生忽然說:「陰暗,無光,外面有一堆不知道是人還是怪物的生物,到處都是腥臭味……看來你在現實上遇到了大麻煩呢,賀瑞斯。」
被夢裡的人告知這是一場夢,真是前所未見的現象。「這是什麼意思?你說得像是《潛行兇間》的劇情啊,亞瑟先生。」
《潛行兇間》是一套講述「盜夢」和「意念植入」的科幻電影,詳細說明了潛意識與夢的關係,以及外人入侵夢境時潛意識的行為等。在香港上映時,由於題材、劇本和演員的關係,曾經取得了最高票房,而看過一遍的我,不但為它世界觀的完整度感到震驚,還不得不佩服其對於描寫夢的表達手法。
「你認為相似的原因,是由於夢境是根據你的經驗和習慣所構成的。你平常的思考模式、現實中面對的情況都會在夢境裡以另一種方式呈現於眼前──當然,這也包括了我現在跟你講的任何一句說話。」他突然在一條比較完整的樓梯旁停下腳步,轉向我:「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我不是真正的亞瑟‧柯克蘭,只是你的潛意識……嘛,既然我現在能夠向你說出這些話,就代表著你其實很清楚自己的狀況了,所以別再要我跟你說這些傻話了。」
「抱……抱歉。」我不禁說。
他眨眼,別過臉,爬上那毫不穩固的樓梯。「話說回來,這個狀態怎麼跟那個笨蛋阿爾的喪屍電影這麼像?」
我猛然想起他剛才叫我離開的警告,跟著他爬的同時不禁眨眼問:「在外面遊蕩的生物都是喪屍嗎?亞瑟先生,你剛才一直叫我快點離開吧?」
「不知道。」他說:「只不過看他們那毫無生氣的樣子,就覺得被發現了也不會是好事,直覺告訴我必須快點離開。」
直覺嗎?「那我們現在要到哪裡去?難道又是直覺嗎?」
「賀瑞斯,你會問人為什麼會做夢嗎?」
我愣了愣,腳步頓了半晌後才繼續往前,只不過嘴巴已經沒有話要說了。雖然覺得他的比喻不太恰當,但我清楚地明白他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見我沒有回應,他將話題的重心放回這段對話的起點:「對比起外面的生物是不是喪屍,你更應該思索為什麼會做這樣子的夢吧?」
「為什麼?」我問。
「夢境是你潛意識的反映,也可以說是最接近潛意識的存在。換句話說,它代表著真實的你。」
我聽得沒頭沒腦:「真實的我?」
「啊。」他點點頭:「所以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會做周○馳之類的電影夢。」
我不禁苦笑:「雖然喜劇也很好,不過我不討厭喪屍電影──」
「不是這個問題,」他聲音雖小卻足以在這寧靜的空間裡回響:
「而是沒有了你的特色啊,賀瑞斯。」
特色。
這瞬間,我不自覺地重覆他的說話,心裡猛然傳來痛意,可是半晌後我便發現不妥,理智把感受壓了下去:在夢裡真的會感受到疼痛的嗎?
雖然在《潛行兇間》的設定裡,夢境確實會使人感覺到痛楚,但我不認為真正的夢裡能夠使人體會到痛意。那麼,我現在所感受到的是什麼?
這感覺,真的是「痛」嗎?
「到了。」就在我們爬上了無數的樓梯後,亞瑟先生忽然說道,我頓時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我們已經走到了天台,他站在樓梯的盡頭,前方是一扇沉重的金屬門。他在我追上他時將其打開,天台的風景即時呈現於眼前。可惜的是,這不是溫馨的電視劇集,亦不是感人浪漫的愛情喜劇,在這裡沒有美麗的夜空,亦沒有讓人感到身心舒爽的緒風。抬頭一看,天空一片血紅,月亮不是銀白,有如恐怖片裡的畫面。
眺望遠方,遠處是林立的高樓大廈,近處是頗為古舊的唐樓和掛得密密麻麻的霓虹燈,這座城市彷彿在沉睡一樣。然而,仔細一看大部分的窗戶都破爛不堪,裡頭除了黑暗外就什麼都不剩。至於地下的畫面就更為駭人,高處俯視補足了於小巷沒能看清楚的地方,四散各地的人們臉上不但沒有任何生氣,眼神空洞,有些甚至頭破血流,滿臉是血,嚴重的更沒有了手腳,如同喪屍。
啊。這顯然不是沉睡,而是死亡吧?但是我不想這樣形容,因為……
因為奇怪的是,我竟然認出了這個地方:
「香港?」
「對。」亞瑟先生一臉沉重地盯著我,毫無保留地回答道:
「這裡就是你啊,賀瑞斯。是存在於你潛意識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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