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生醒來後,發現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寢室中。身上傷口雖有點疼,但明顯已被妥善處理過。他鬆了鬆筋骨,拿起放在床畔專屬於己的傀儡絲,便一個骨碌下了床。視線在室中溜了一圈,便匆匆繞過屏風走向外間。
外間的羅漢榻上,躺著一具精緻的少女傀,那個他為了不讓自己遺忘娘親容顏所創造的傀儡。少女傀的頭髮臉容已被梳整過,編好的數股辮子用藍緞帶束著,原本身上的藍白衣裙也被換過,只是裙上繡著的曼珠沙華變成了鳶尾花。
「嘖!居然亂動我的東西。」花自生將少女傀身上的鳶尾花藍白衣裙扔到角落,再從衣櫃中取出另一套曼珠沙華藍白衣裙替它換上,再為它穿上白底藍花繡花鞋,扶起少女傀上下打量一番,輕撥了下棕色長髮,才滿意地點點頭。
門扉突然被推開,花自生閃向門邊,將手中傀儡絲精準無比地直射來人。來人直面攻擊,指間翻出數條傀絲,將射向他面門的武器盡數絞住,手腕使勁,便將對方的傀儡絲盡納進自己掌中。
「少年,技術還有得練啊!」花陵徐徐越過花自生,懶洋洋地坐到桌邊,拿起茶壺斟了兩杯茶,並將其中一杯推向花自生。
花自生看著花陵的反常行為,感受著他散出跟往常不同的氣息與態度,就像一個長久以來都戴著面具的人,一下子將真面目呈現在自己眼前。可就在這刻,山崖上那些不知所蹤的後手、自己面對死亡時的不甘、還有倒地那刻的怨懟驀地湧上心頭,一下子將他剛感到的異樣抹殺掉。他面色倏地一沉,無聲站在桌邊,冷眼盯著眼前的花宗主、他的親生父親。
「宗主大人是來瞧瞧我是否死得成麼?」花自生勾唇微笑,稚嫩的嗓音中帶著一絲陰鶩,「抱歉,這回死不成。也許下次你可再狠手一點,不要只調走我的部下,記得還要將我的弱點告訴他們。這樣,我一定能死成,也不會再礙著你的眼。」
聽著花自生這番含怨之言,花陵斂起笑容,難得的正襟危坐,直視著自己的兒子。他到底多久沒有這樣專注地細看眼前人了?大概……差不多十年了吧。
他清楚記得丫頭初懷孕時,挽著他的手猜想孩子會像誰;孩子出生後,她抱著兒子窩在他的懷中,兩人一起逗著這小娃,她臉上洋溢滿滿的母愛;孩子牙牙學語時,第一個學會的字居然是花花而不是媽媽,她還為此生了一陣子悶氣;孩子會滿地跑了,她總是拉著他一起跟孩子玩拋繡球。他們一家三口還曾一起坐在院子的大鞦韆上,數著花兒、數著星星,滿院子都是妻子與兒子歡樂的笑聲,而他也被這笑聲感染,跟著他倆大笑起來。
他一直害怕失去丫頭,可最後還是失去了。
孩子五歲時,某旁支想聯同外人對付他。他不希望丫頭擔心,也害怕兒子受驚,因此一直沒有將此事告知她。要對付花家宗主的他,談何容易?他花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便成功策反了相關人等,同時將對方的主要戰力毀得七零八落。可他完全忘記了,自己已不再是孤身一人,他身邊多了兩個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原以為殘兵敗將不足為惧,可就是那次的輕視,換來無可挽救的後果。
妻兒失蹤的消息傳到耳中時,他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被打進冰窖之中,手指頭也僵住了,然後便是戾氣狂飆。他派出所有本家與旁支中效忠於自己的人,也很快查出妻兒去向。可當他趕到那兒時,迎接他的,是倒斃在暗紅血泊中、死命摟住兒子的丫頭,而被她護在懷裡的兒子,也因高燒而昏迷不醒。
那次事件完全激出他血脈中的狂暴因子,讓他鐵血地株連所有相關人士。直至影響範圍擴至其他世家大門派,皇家終於不得不出面調停。當時龍泫在書房跟他談了一整天,迫於種種原因,他終究不得不停止殺戮。
可他心底的怒怨憤恨,半點沒有隨著亡魂的增加而平靜下來。
他需要一個怨恨對象來平伏他的心,而五歲的兒子就不幸地成為那個對象。縱使他明知道這是全無道理的,也明知道兒子是無辜的,可他還是這樣做了。
告訴自己,丫頭是因為保護兒子而死的;告訴自己,身為兒子便理應承受父親的一切對待;告訴自己,他跟兒子不可能再如從前那般擁有和諧幸福的生活。
可另一邊廂,他又深切知道自己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留下的唯一血脈,必須活著。旁人的保護總不能做到滴水不漏,只有自己足夠強大,才能真正守住自己的命,讓自己活下來。
因此,他不但毫不猶豫地將五歲的兒子扔進那個人間地獄──傀心間,更向傀心間管理者交代了一句:「他不是少主,該怎麼做便怎麼做,下手再狠都可以。」
兒子活著走出傀心間,他絲毫不感意外。接著他為兒子賜名,讓整個家族,甚至其他世家都知道,他到底有多嫌惡自己的兒子。
花自生,那本來被父母放在掌心呵著護著的寶貝,現在已淪為花家一顆自生自滅的棄子。生也好,死也罷,全憑他自己的修為能力,身為父親的花宗主不會再給予任何照拂關顧。
自此,愛笑的孩子不再懂得真正的笑。過去花兒枯萎了也會哭個老半天,現下卻能面不改容地割斷一個人的脖子。
孩子失卻童心,換來一身高強的本領。孰得孰失,唯有他父子倆才知曉。
明明十年前早已做好被兒子怨恨的心理準備,可在聽到花自生說出這番話時,花陵心頭還是隱隱作痛。
「你的眼神,還真跟丫頭有八分相像。」花陵看向花自生,半帶自嘲地道,「你的人的確是我調走的。人愈接近死亡,愈能激出潛能。這就是我這樣做的原因。」
「還真感謝宗主大人這麼看得起我。」花自生咬牙,若實力許可,他真心想將眼前人種到土裡去。「可惜弟子不才,讓宗主大人失望了。」
看著花自生的怒意因著剛才的解釋變得更盛,花陵摸了摸鼻子,一反平常在花自生面前高高在上的姿態,訥訥道:「我誤判你身邊那隻貓……」
「……」這也是讓花自生感到非常納悶的地方。當時他明明感受到巽坤就在他不遠處,可牠卻一直沒有出手,甚至眼看自己性命不保依然不現身。即便如此,眼前這男人依然可恨。
看著眼前的宗主、父親,對方態度彷彿不如平常般冰冷,花自生深深吸了一口氣,迫視對方的琥珀色眸子,鼓起勇氣說出那個埋在心底近十年的問題:「宗主大人,你是否一直想將我置之死地而後快,好消你失去夫人的心頭之恨?」
花陵完全怔著。他知道花自生心底一直存在這個問題,可從沒想過兒子有一天會真的將這個問題宣之於口。忽然,他想起唐潼在崖邊對他說的話。
『我希望待生生醒來後,你能好好的告訴他你真正的想法。』
已經太多年沒有以父親的身分跟花自生說話了,更何況是要聊埋在心中多年的真心話。再三躊躇,花陵突然覺得自己的戲子修為有點不足。不對,既然要說真心話,就不應以假面具示人。
花陵仿似呆住,可眼神卻透出內心的爭持。花自生將他的舉動盡收眼中,心中存在莫名的害怕,害怕他回答自己一聲是;可又隱隱存在一絲企盼,企盼他回答自己一聲否。
香爐中的最後一絲廣藿香已燃盡消失,可花陵還是一句話都未說出口。
「真有這麼難答嗎?」身上始終還帶著傷,花自生早已坐在桌子另一側喝下好幾杯碧螺春。本來耐性就不見得很好,面對眼前這僵著的情況,他實在不想再等對方回應了。「罷了,下次你就安排得再滴水不漏些,直接取我命吧!既然我的命有一半來自你,只要你取得走,我絕不會化作怨靈回來報仇。宗主大人,請回!」
語畢,不再理會倏地抬首的人,回身走向羅漢榻,俯身抱起少女傀返回裡間。跟坐著的花陵擦身而過時,少女傀的長長棕髮滑過花陵的手背。花陵驀地一震,突然拽住花自生的紫色袍袖,上面的曼珠沙華被他抓得扭曲變形。
「我沒有!」一聲低吼在花自生身邊響起。花陵落在臉上的手掩去一切表情,嗓音帶著輕顫,「是我無能,護不了自己的妻子。我……你知道嗎?我跟丫頭認識不久時,她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因為重要,所以要放在遠離自己的地方』,呵呵,也不知道她是在話本看到,還是真心如此認為……可後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跟著我、留在我身邊。直至丫頭死了,我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如果從一開始我便將丫頭放在遠離自己的地方,她便不會死……所以在她離開後,我……」
「你便將我有多遠扔多遠了?可又擔心我會出事,所以又將我置在眼皮下,但對外對內永遠都擺出一副巴不得我死掉的臉色?」花自生側首看向背對著他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雜。不過,他總算從這個男人口中,真正得到想要的答案。只是,行為未免太像乾娘所說的廢物男、渣男了,不對,應該是廢物父、渣父。「行了,我知道了。宗主大人請回吧!」
扯回自己的袍袖,花自生撇撇嘴,不再理會外間正上演斯人獨憔悴的男人。
「宗主大人,勞煩返回自己房間才哭,我沒閒心照顧一個哭喪老男人。」
剛踏進裡間的花自生,突然聽到外間傳來重物砸桌面的聲音,大概是頭?不久便是門扉開合之聲。
他抱著少女傀,埋首它的頸脖,無聲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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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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