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悲咒水是指⋯⋯」走在美術館的園內步道,她發話。
「就是聽過大悲咒的水。」
「所以人念大悲咒的聲音,音波在空氣中產生的震動頻率,和水面的共振,對那些水形成了某種交互作用,使水發生了質的變異,⋯⋯」用物理的角度解釋一番後,她一本正經的問:「是這樣對吧?」
聽她說的同時,他笑著在心裡想:又來了。她的玩笑總是搭配正經的口吻,但另一方面,她又會在語句中埋下線索,且只有那麼一個,從不透露太多,等著對方聽出來或聽不出來。這種狡詐,有時只有在眼神深處才能見到破綻,或者,藏在她雙唇那暗暗一勾中。對於她的惡作劇,他常覺得,即使認真看著她的眼睛,還是很難分辨真偽啊。假設沒人發現她話中的巧思,那怎麼辦?她會主動告訴對方嗎?不,他想。絕對不會。她八成會不做解釋,然後在心裡想著好無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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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一支愛心傘,儘管天空是灰濛濛一片,雨卻下不下來,因此,雨傘現在成了他的拐杖。
路過小溪和池塘,他說,他喜歡看魚,總是看著看著就停不下來。「我哥也是這樣!真沒想到,」她語帶驚奇,說哥哥喜歡釣魚,常常在半夜自己跑出門到某處釣魚。說起唯一的兄弟,她發起一種親暱的牢騷。
既然喜歡看,她對他說,那他可能也會喜歡釣魚。嗯,好像是他說,釣魚跟閒晃相似,只是多了一點目的性,說不定他嚮往的,就是那種無所事事。
雙雙步出廁所,山上的水都很冰,她說。「很冰嗎?我看看,」他問,然後故技重施,牽起她的手,重新感受了一下象牙的溫度。年前的天氣轉寒,見她只穿一件毛衣,嘗試給她些許溫暖;然而,他自己卻比她還怕冷呢,裡外穿了五件衣服,手也同樣是冰的。
眺望遠方山頭,在迷濛之中,碑石立滿,石頭的灰染成黛藍和蒼青,那是霧氣使然,在墓的稜角處,一抹金黃形成邊際,那是陽光的徘徊,從烏雲某個角度傾斜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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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美術館不久,他們便討論起眼前女體的雕塑──人真的可以做出那些動作嗎?看著一件件作品展現瑜伽般的伸展,有時他們覺得,四肢的位置和方向合理,應該有可能做到吧;另一方面,見到特別是腰部的那種極限擠壓和扭曲,又懷疑起原本的想法。
她猜測藝術家有找真人模特兒模擬動作,並舉證這種特定部位用力才會產生的肌理和凹槽需要觀察,不似單靠想像就能做到;而他則發現,藝術家喜歡重複,且好像對某個動作情有獨鍾,不斷臨摹,好像在不同作品之間,僅以體態來表現差異。
順著階梯上樓,發現那裡正展出藝術家本人的斷代史;每過一個階段,藝術家皆有不同的人生體悟;例如,早期作品帶著西方之眼,典雅、結構分明且精雕細琢,到了後期,一種粗獷、大而化之的東方思想漸漸融入,揉合成只屬於藝術家一人的創作風格;這過程,被比擬作一顆大樹,「你看,樹葉有專攻,」他說,指著牆上的畫作,提起之前那個爛笑話,「對,樹根也有。」她說,臉上露出的微笑像是,並非這句話本身有什麼好笑,而是某個默契被挑起,只要是他提起,就不妨配合他吧──如此這般相互呼應。
晃一圈,停駐於藝術家的抒情手記,見那優美的筆觸,時不時就出現一兩個錯字,屬於他們的樂趣又出現了──就像那個舊笑話、像他指出她論文的錯字、或像她挑剔情書裡那不精確的用詞⋯⋯往事賦予當前新的意義,彷彿屬於他倆共享的記憶中,藝術家也參與進來,然後塗掉錯字,像紙揉成一團,不需掩飾,直接往後寫上正確的,宛如藝術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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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風。先是吹起她的頭髮,然後拂過他的指尖,他按下快門。鏡頭對著她,她顯得有些不自在,「這有肖像權的,」似乎是擔心自己頭髮亂了不好看,她悻悻地說,拍照要先取得本人同意吧。他說好,然後整個鏡頭貼到她面前,沒事他說,只是在拍海,沒有拍到她。
她喜歡輕巧玲瓏的相機,例如手上俄羅斯製的 LOMO 相機,不吃電池、不用嚴謹的測光、只要簡單幾個設定,其他交給時間和運氣,並期待那種意料外的驚喜。
底片用罄。用她的相機拍她,在言談間捕捉她的笑顏乍現,每過一張,她臉上不安就少一點,拍她轉身、或直視鏡頭、或那晶瑩的妝底浮現倒三角形的一刻。此時,海風侵蝕著萬物,海浪粗暴地打在岸上,像生著悶氣抗拒人們接近,然而,這種破壞同時也帶來創造,呈現在他鏡頭底下,是他沒見過的、她那更原始的蒼涼樣貌。
「這卷底片我順便幫你洗,」他說,見她理所當然拒絕,又說:「那我拍的那幾張要給我,有智慧財產權。」她笑著說不可能,於是,又問她會把底片放在哪裡,說要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拿走,「那⋯⋯就法院見。」她瞇著眼睛說。
電話中。與她正在通話的,是另一個他。掛斷後,她打開車門,招手示意他可以回來了。他快步走近,跨入、緊接著關上車門說:「要快點出發,芋圓店要關門了。」
他並不難過,在他心裡,也不想探究那對話內容。儘管,在無意間,他聽到了對方的聲音,也即使,那通持續輾轉了半小時的電話中,她曾展露幾個他不認得的笑容。
那是信任。然而,他心裡也閃過一些念頭,告訴他,這種信任,或許也是一種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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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說說看,我到底是哪裡不正常?」圍著編織的毯子,她縮著上身,側過頭來問他。
位於半山腰的餐廳,在露天座位尚坐定,便覺冷風颼颼,吹得傘架和桌巾是唧唧作響。室外正播放抒情的流行樂,偶爾打開耳朵,體會那音樂如何形塑眼前燈光和景物,然後關閉,回到話題與身邊的她。
對於她的問題,他解釋道,他所謂不正常,源於她那種想放棄一切的念頭,也就是,她曾對他說過,自己並不真的需要任何事物,產生過那種也許去收容所就能度過一生的動念。(她說這是一種開悟)
「但你的語氣聽起來⋯⋯你還說『就老實跟你說了』」
對!──他脫口而出,像理解問題但卻難以解釋,只能窘迫地大笑。他這才醒覺,原來自己造成誤會了,對不起,他說。回想起前幾天的對話內容,他沒有字面上那種情緒,那是他的幽默,只是想要強調她真的很不正常。
他接著形容,對於正不正常,自己沒有善惡,「我像是處在一種辯證的過程,有兩個人格互相拉扯,當我變得太不正常,其中一個人格就會跳出來說,『可以正常點嗎?』」正是那句話的意思,想把她拉回正常社會。
對話的同時,在他心中浮現出真正的煩惱,那就是,當他展現出自己原有的色彩,那種矛盾和跳躍,可能會造成溝通上的誤解。這也是為什麼他說,「我覺得訊息沒辦法表達我真正想說的⋯⋯必須要有表情、語氣、音量,而且缺一不可。」
而她真實的想法呢?也許,她根本不介意被認為不正常,因為不正常對她而言,並沒有負面意義。如果有一天,她會因此而感到受傷,只是因為誤以為能被正確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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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肉桂浮出來,還有一朵洛神花的形狀也變得清晰,粉紅色的泡沫留在杯緣。今晚,時光飛逝,不像那熱紅酒,他們的對話似乎永遠沒有見底的時候。也是這樣,同個時間點,兩瓶啤酒送上桌來。
討論起「思考」這件事,她說,並非要批判不思考的人,而是她沒有辦法抽離思考,儘管,那可能耗費掉她的大半輩子。「我想變成合理的人。」她說──那是她的終極思想,反面是軟弱。換句話說,儘管她覺得辛苦,也有出現懷疑不定的時候,但無論如何,她都不想成為一個軟弱的人。
那結論從何得來呢,他問,透過什麼樣的判斷得出最後的結果?「看是不是會傷害到其它人,」她想了一下說。這個標準,如果同樣放諸自身,她會把自己視為是任何其他人,用同個標準來衡量;假若,一個決定會造成傷害,那她希望對整體而言是最小的傷害,這樣才最合理。
拿程式語言來比喻,他接續著話題,她像是編譯語言,必須事先假設所有可能的情景、配合許多邏輯判斷來處理每個情況;而他自己呢,則是直譯式的語言,總是先執行,直到遇到某個錯誤,再把錯誤變成是一種判斷。「這沒有好壞,」他試著做出總結,「我們可以互相截長補短⋯⋯我應該多思考,而你可以多試著活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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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現在跟我在這裡,是軟弱,還是合理?」
聽到他這樣問,她獨自笑了一會兒,「你聽得懂欸!」然後收斂一下說:「不告訴你。」她逃避了。這也許是她的軟弱,彷彿未經仔細思考,總無法輕易述說。
而他則在暗地裡希望,這個命題,也就是她為什麼會跟他走在一塊兒──在最後,會變成是她的合理;甚或說,這種合理,不妨也可以由那軟弱起頭。
而如今他知道,在她的思考過程中,有三個完全平等的人被納入考量──這包含了他。也就是,他在其中。且無論問題需要思考多久才能得到答案──早已深深離不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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