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蛋泛起紅潮,一對眼珠子水汪汪的,似乎是一陣波瀾從她內心蓋過,方纔撤回大海。
一雙 Converse 帆布鞋被緩緩抬起。蜷在副駕,她雙手抱膝往後躺,將身體固定成杯狀,以一種極為滿足、放鬆的表情看他。
「所以,」他再次開口了:「我們有共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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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小時前,由鋼琴課開啟的夜晚,原本平淡,如一杯淺焙咖啡,愈喝卻愈感濃烈——那是她為他煮的,用他送的豆子,她拿了布巾墊著。這是她的習慣,彷彿沒有任何物件該被孤立,例如,節拍器的背後必須有織花杯墊支撐,或者,該替各個椅腳套上四只襪子。
課程結束。一句「所以⋯⋯」從她口中輕輕吐了出來。這是他們試探彼此的方式。簡單兩個字,意即「所以接下來要⋯⋯」當然,假若這時候他想和她一起出門吃晚餐,可千萬不能回答「都可以」或者「沒差」啊。關於這個暗號,他還拿捏得不好,無法驗證其有效性;因此,迂迴地,以戲謔的方式擲了兩次硬幣:人頭——是要吃飯。
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走到街上,看著她走路、傘架被強風吹成花,他心中冒起一股油然新奇。
看她用酒杯喝啤酒則是第二次。抵著薄薄的唇,對著啜飲,緩緩嚥下,約莫持續了好幾秒,彷彿時間靜止,從外表上看不出來。結束後,她總放下酒杯,每回空出的部分便說明了,她能喝進去不少。
「所以,你說我們是哪裡像?」回到街上的時候,他這樣反覆問道。以表面一點的來說——他盡可能地延續著話題——是電影?是攝影,還是其他呢?從她的回答,他只知道,她會借喜歡的電影來看,和其他的一般人沒什麼不同。而也許差別在於,他們的品味比較接近吧。他在心裡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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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場,他們走到一個安靜的地方——車上。
她指路,幫助他開到富陽公園停下來。從加油站斜對角的那條巷子進去,盡頭便是公園的入口。那條巷子,是他曾經離家出走、短住過的地方。公園。和住宅區相隔一條街,路燈在柏油路灑開,另一測的幢幢樹影將燈光吸了進去,直到公園深處的細節不再可見。
談到他的上一段感情:「她會尖叫。生氣的時候,」他這樣形容。他說,在那個時候,唯一的辦法是離開現場,而可笑的是,現在再度提起,他卻想不起導致吵架的種種原因。
聽他講起這些,曾有那麼幾個瞬間,她神情顯得朦朧又脆弱。可以的話,她還想讓他繼續說,讓氣溫就維持在一種溫暖、趨近於侃侃而談的沉默,更且,貪心地期待這種沉默可以一直延伸下去,永遠不會結束。
一道刺耳的煞車聲傳進來。似乎是車外的世界對他們的這個私密空間感到格外嫉妒,而起了異議。
撇頭往窗外看,那是一個腳踏車上的身影。赫然矗立在他們眼前。「下車!給我下車!」那個人咆哮道,一邊憤怒地將腳踏車往地上一摔。
看著眼前一切,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違法停車,而被找麻煩。然而,還沒來得及移動車子呢,那個身影頓時逼近,直視著他的雙眼,對著他說:「你知道有我這個人存在嗎?」那聲音,帶有距離卻似乎緊貼在耳邊。
「你知道有我這個人存在嗎!」
「呃——」他發覺自己啞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從她驚訝的表情,她終於認出對方是誰。
她打開車門跑向他——「一切結束了,」看著眼前的畫面,他心裡的聲音亟欲做出總結。
同一時間。他想坦然面對這個內心的恐懼。想像著,他已失去一切、然後再將一切放下;想像那驅動著她的、跑向對方的輕盈腳步,原來是她不滅的愛,並且,亙古至今不屬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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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是旅途的終點,他不會有意見。然而,她再度向他證明了,如何製造與他預期完全相反的結果。
「回家談!好。那你現在要跟我回去嗎⋯⋯」那個人的聲音漸漸削弱。似乎是她提出了某個對方無法拒絕的要求,又像是她對另一半施了某種神奇的魔法。
在視線的可及之處,只見那個人默默牽起腳踏車,踩了幾下,便頭也不回,獨自一人消失在夜巷末端。
回到車上,她竟開起了玩笑,淡淡地說:「掌握中。」原來——他從未真正了解過她。而一齣反高潮的精髓在於,即使他百思不得其解,卻只得無奈接受,更甚,始終由不得他,連擁抱這個結果的喜悅與慶幸,都是故事本身就設計好的了。
「我從沒看過他這個樣子。」她評論起對方稍才發的那頓脾氣。
愛上對方,她說,只是一個念頭之間的產物。而早在四年多前,她似乎已經找不回這種愛的感覺。聽她娓娓道來:「他曾對我說,如果有更好的對象,他會祝福我。」對於她口中這個極端理性的形象,讓她感覺,在對方心中,自己不再那麼重要。
沒有愛。那為什麼還要繼續在一起呢?而她回答,這更像是一種義氣。義氣。這個字眼打入他的心中,引發一連串的思考。
沒有辦法結束一段感情,僅是因為重感情。儘管不那麼開心,也不想讓對方難過。也許,這是一種認命,認定了自己一輩子可以就這樣過去,只為了一個最可笑的理由。好像人只願意憑藉自己的意願行事。
他知道她在說什麼,回憶起他的過往,不禁從頭到腳地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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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城市的暗處停靠。他又逼自己表露真心,「請跟我在一起。」他說。
她從不輕易表達想法。有時,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然後逗弄著他,使他表現出那種由天性引發的外在衝突,逕直感到有趣而在內心偷偷笑著。
她從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藉由各種旁敲側擊,讓他解答他自己提出的問題。而她的提問,往往實際又一針見血,例如,請他談談上一段感情、兩人如何避免爭吵、以及他對未來的種種看法。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那就是: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又為什麼會喜歡上她。當他說——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就這樣,其他都不重要——的時候,彷彿她必定得知道,且要他窮舉,任何喜歡自己的佐證和理由。
好奇心,他說。而且,啊終於想起來,以學鋼琴當作例子來說服她,說這種好奇心可不會有消失的一天啊。而關於吵架的事,他說自己是衝突論者,堅信有衝突才能有更好的進步,而單就衝突本身,他更傾向找出背後的動機和原因。
「可以欸。」她點頭表示贊同,「可以一起吵架。」
這是從她口中說出,唯一難得且較為清晰的評論。大部分時候,她只是拋出問題,以一台車子來比喻,如果他是引擎,那她就是燃料;她持續推動他,讓空氣壓縮、氣體燃燒,在檔位切換的過程中,使他持續著運轉,並且同時,從不告訴他旅程的目的地為何。
「所以我們有共識了嗎?」
她回答:「如果我說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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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眼前的他,是他最原始的樣貌。他逕自看向前方,眼神發散,進入一種自我辯證的矛盾迴圈。突然,他像是著了魔,似是想起了什麼,又不知道如何表現出來。
看著他搖頭晃腦,一下子顯得興奮,轉瞬又悵然若失,如此反覆無常,彷彿眼前這個人即將爆炸一般。她頓時緊張了起來,「什麼啦?」她好奇地問,「到底是什麼事?」
他靠近她,又縮了回去。「我失敗了,」他說給自己聽,「我想親你。」然後,沒等她反應過來,整個他貼了過來——輕吻她的左側臉頰,然後緩緩抽離,轉而降落它處——也就是,最終,在她的雙唇之上,平穩而又沉著地觸地。
他想找個洞躲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在幾秒鐘前,他腦裏閃出一個這樣的念頭。而這個念頭,違反了他的本性,卻因為念頭本身的理由過於充分,他毫無辦法拒絕。
現在,他可以恢復平靜了。就算接下來她要賞他巴掌,他也會做同樣的決定。這個該死的念頭噢,他想,是那麼樣的鮮明,且威嚇著他,告訴他,如果不這樣做,他會在往後的日子裏百般悔恨。
然而,她沒有賞他巴掌,而是緩緩折起雙腳⋯⋯帆布鞋在燈光下映照出雨後的霓虹色澤。他的這個舉動,觸發了她心底的某個開關,促使她與自己達成了某種和解,進而鬆懈下來,感到無比自在。
「所以我們有共識了嗎?」
「我覺得我們不太熟。」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每當他這麼一問,她便要裝傻。如此一來,每當他這麼問而得不到答案的時候,她就要讓他再親她一次。
也是這樣,他們的吻由淺至深,由乾燥變得濕潤。兩個靈魂,在情深處分開,藉一丁點距離來凝視;藉幾秒鐘的時間來思忖;在時間彌留之際等待著;各種念頭的醞釀在頭上蒸散、凝結後落下,並滿懷期待下一次的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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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行駛在清晨的道路,外頭的世界,雨不再飄逸,風也早已歇息,早起的行人在兩側漸漸浮現。
不眠夜。對她而言,已是常態。她對他說,自己那個想改掉的個性,就是即使知道時間已經到了,卻還是有一股不屈就的衝動。例如,再替學生多上一點課——多出來的這幾分鐘,與其說有其必要和存在的價值,倒不如說,她想在最後的這幾分鐘,再多把握一點什麼。
他帶著她,在巷弄間滑行,以腳尖輕含油門,藉由這種緩慢前進,他們的情感得以收斂,僅用一個字「嗯」便能交流。同一時間,他在腦中的記憶淺灘拍下無數張照片。過片、噠一聲按下快門、再過片。
她問他,是否曾覺得她長得好看。他回答,一開始沒有,但現在感覺到,她愈來愈漂亮,也愈來愈好看。而當他直視自己雙眼的時候,她會害羞地藏起來,露出一個一言難盡、僅在頃刻浮現的淺淺微笑。
配合動作,他形容起她的樣子:「臉頰兩側削進去,很不真實的形狀。如果沒有瀏海蓋住的話⋯⋯」
「那不是瀏海啦。」
「好啦,頭髮!然後嘴巴這邊凸凸的,但鼻子很尖;睫毛很長;眼睛很漂亮。雖然眼睛不大⋯⋯但像是會穿透一個人似的。」
「我終於知道我長什麼樣子了。」她笑著說。
他們認識的時間——如黑夜,是那樣短暫,而過往的記憶則像白天,總是過於漫長。
又是一個不眠夜。夜晚是他們故事的引言。在這個故事得以被述說之前,他們在時間之河各自流淌,年復一年過去,如秒針般不急不徐,也是這樣,且唯有這樣,他們才得以在此刻相遇——
最後,故事悄然開始,或許可以這麼形容:穿出籠罩他們的這層夜幕,他倆就此進入了下一段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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