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聲抱歉,解開車門的鎖,開門讓她坐進來。「當作自己家。」他說。緊鄰著座位,從身側的視角,對於她的打扮,他看得更加清楚:小高領、針織的薄衣貼身,深棕綠及膝的寬版大衣,再來是米白的燈芯絨長寬褲、以及,腳上圓潤的樂福鞋,上頭鑲著金色的馬蹄扣。
晚上八點,他抵達她家。費盡心力,不斷提醒,直到前幾個小時,她才願意答應和他一起出門。閒晃。原本只是昆德拉小說中的一個概念,如今,從一個邀約的藉口,轉瞬變成眼前的現實。
對於接下來要去哪,她一向隨和,而且比起他,更顯得毫不拘謹。跨年夜——就和其他夜晚一樣,空氣瀰漫著水氣,不小心就會著涼;但是,儘管環境相似,卻因為人們的感受不同,顯得有那麼些許特別之處。畢竟,這是一年裡的最後一天,在冥冥之中我們可以嗅到感慨、惋惜、和那麼一丁點期待之情。
車子啟動,駛入羊腸小徑,從城市的中心地帶離開,緊接著穿越隧道,不用一會兒,景物暗了下來。黑夜——是行車人的地盤,往來的車燈,從各個角度耀入他們的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像是一張張陌生、沒有機會認識的臉,宛如夢的場景。急轉入山、爬坡、穿過幾個隧道,景色跑馬燈般移動著,最後,一起匯入了高速公路。
對話空間逐漸在車內形成。因為與外界隔絕,他們聽得見彼此的聲音。對話,總開啟於閒話家常:聊吃的、剛剛路過哪間值得一試的餐廳、或評論起手上的爆米花——「裡面有牛奶欸。」她說,而他僅是覺得好吃,帶有茶香味,咬開之後甜滋滋的;而且不像她,總習慣細品包裝上的食品標示和營養成分,看看有哪些是她自己不吃的,甚至,還能清楚記得其中幾項特別突出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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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天,他的期待是吃。最後一餐,他說,能夠吃得飽就好;如果一年當中,有什麼不如意的,也許都能因為飽餐一頓,而獲得補償吧。話音剛落,不覺之中,他們駛入了寧靜的鄉間,外頭一片漆黑,幾棟民宅露出黃澄澄的燈光,使他們不至於感到害怕及無助。
綿綿細雨,因為撐得不夠高,她的雨傘抵到了他的頭;進到燒烤店的時候,因為緊張,他不小心踩到了她的鞋子。
只見她盯著桌上的玻璃杯,圓滾滾透著清黃色澤,鋪上一層白色氣泡;那種盯著看的表情,像是用不著動口,便已深諳如何去喝、也更像是,她因掌握著什麼而為此感到滿意,只須緩緩消磨,細細品味,從不急著一飲而盡。
他則喜歡看她擁有一杯啤酒的樣子。
而他的壞習慣,總是不假思索點了太多食物,也許深怕她會吃不飽,即使她曾說過,要他不用擔心。「我可以吃得很多,也可以吃得很少。」
十一點過半,咖啡廳早已關門。他不想待到整點,因為不想聽見隔壁餐桌上,人們發出歡慶的那種喧鬧樣子。而他真正的想法是,只想和她秘密地度過這個時刻——純粹,而不帶有任何雜質;即使那瞬間,是發生在路旁的的一間便利商店,他也無所謂,只要和她單獨在一起就好。
她看他帶了兩杯熱美式進到車內,打開蓋子,杯口正冒著熱氣。簡單的美式是他們的共性。看了看時間,唔,還剩下幾分鐘就是整點了——見他陷入一種猶豫不決,她好奇他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或許,在她內心深處,暗地裡希望的是,他能帶著自己一起,像風撩過一片寧靜水潭,掀起圈圈共鳴。
倒數。第一聲煙火在遠處炸開。
倒車。他將方向盤打到底,連忙打回來。跨過一片廣袤的稻田,煙花掉落,它遺留的光線,筆直映入車內。儀表板顯示:時速十公里。在開上橋墩的時候,他們環顧左右,遠的近的,透過車窗,一朵又一朵的煙花,在周遭隨機冒出,先是看到它們所發出的絢麗,而後伴隨「啵」一聲地震盪傳來。
車內的這種感覺,她和他都覺得新鮮。有時她會發出驚嘆,而那種驚嘆,是一種收斂過的情緒展現。或者,可以說,她的平靜有如整個夜空,是那麼浩瀚又深邃,而她的驚嘆,僅是視線遠處出現的那小小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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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我媽『吵架』,然後她哭了。」回程途中,她提起這麼一件事。雖沒細說原因,但她隨即補充:「我不吵架的。」他問:「完全不吵架嗎?」她點頭,露出一種不置可否的笑容。
在此之前,她談起一種情緒用語,例如:「你說的都對。」她說,她不能接受這種溝通方式。他同意,應和說這是一種拒絕溝通的表現啊,但隨即,在下一秒便質疑她:「但你剛才不就是這樣嗎?在買單的時候,我說想要請客,但怕你感到不舒服,而你當時說,你不想爭論這個。」
原來,她是顧慮他的感受。她說,因為有些人,必須得這麼做啊。而他接著說:「那這不也是一種情緒用語,或者說冷暴力嗎?」
就拿他的上一段關係來說——他想舉個例子說明——對方總是直接地展現情緒,不管是憤怒的、開心的,總是直接表達出來,所以他可以不用猜測對方的想法為何。
有時候,冷暴力比情緒用語更可怕,他補充說道。所以,他並不覺得吵架有多糟糕,甚至,藉由吵架來表達自我的感情,對他來說是稀鬆平常。更且,彷彿他停不下來似的:「假若一段感情沒有爭吵,那有多不正常啊,就像天堂,從不會下雨,但拜託,難道不能偶爾下點雨嗎?」
「但吵架是兩邊都要有情緒吧,」她試著拉回話題,先幫他釐清,吵架的定義為何。而她呢,則明確表明了,自己在面對溝通時,是接近那種純然的理性,而不帶有任何一絲個人情緒的。所以她說:「我不吵架。」
他還沒理解,於是這樣評論,藉此表達其荒謬性:「你是冰塊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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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高速公路的時候,車外的雨下得更急了。一輛牽引車從左側出現,在超過他們的同時,濺起一陣水花,潑打在擋風玻璃上。
時間還早,駕車開往北海岸,從某個交流道輾轉駛出,公路接著映入眼簾,兩側的店面和住宅都已熄燈,因此,雨中的道路反光,由車前燈和路燈交織,形成一種單調暗黃的漸層色塊。
回答他的問題——擺放在她琴房的那副作品:LISTEN——是代表什麼意思。「代表要用耳朵聽啊。」她回答,單純是字面上的意思呦。但那個字,是她從雜誌上看到的,覺得很喜歡這個字體,便親手描了出來。
對於她曾提過的事,他總感好奇。她口中提過的美術班前男友,又是如何?——她說,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的她,總是黏著對方,然而,直到某一天她發現了,他喜歡上別人,便果斷地離開了對方。
她一邊回憶起過往,「我那時候還是超喜歡他的。」一邊這樣說道。
超喜歡。聽到這個形容,他感到驚訝,他能肯定這是個情緒性用語。與此刻身邊的這個人對比起來,那種衝突感,不禁使他發噱。然而,也是在那段關係之後,她想轉換個方式來看待感情。也許,變得獨立一些,儘管可能不符合她的本性。
「那你上次說,想結婚早就結婚了,是什麼意思?」
「如果我跟你講,可能會出現戲劇性的場面噢。」她引用電影的場景,然後表現得一副好像,自己如果說出來,他會她不利的樣子。
此時,儘管他們已緊鄰大海,卻雙雙沒有發覺。海潮被猛烈的雨聲給蓋了過去,掩埋在陸地的中途。
看著這場雨,她輕聲說道:「外面雨下這麼大,在車上覺得很有安全感。」
他同意。說這種感覺,跟看恐怖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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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找到山區的一間便利商店上廁所。啤酒,總是使人想要上廁所,而儘管如此,她還是順手買了一瓶梨子口味的氣泡酒。
或許是酒精起了作用,也可能,在他好奇心的屢屢試探下,她終於說起了另外一個故事。「他對我很好⋯⋯」形容起對方,她顯得不那麼自信,「他是一個在各方面都很好的對象。」
從她口中吐出的訊息,他開始在腦中勾勒出對方的形象。她說,早在兩年多前,他便開始籌劃著求婚,甚至,一個人在背地裡挑選鑽戒。
「那他為什麼不求婚呢?」他問。而他發現,她的回答,一樣讓人無法理解:「因為他知道我可能不會答應他吧。」
在故事中,幾個歲月過去,她和對方處於一種微妙又緊張的關係。而他只想搞清楚,只因為害怕失敗,就不去做,到底是什麼樣的神秘心態。
「所以你們後來是怎麼分開的?」他問。且當他這樣問的時候,並沒有預見任何超乎常理的答覆。然而,只聽見她是這麼回答——他們還沒真的分開,現在是處於曖昧不明,且不明朗的狀態。
「原來是這樣啊。」他故作冷靜,但同時發覺,自己的內心吸收不了這個驚人訊息。
竟然是這樣啊!他獨自吶喊。
似乎,她想照顧他的情緒,同時又想對他表露真心。當她想起了,自己這麼揭露,眼前的人可能從此離開自己,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她的倔強與高傲,又不得表現出自己對他竟是如此在意。她嘴上的偏執無意間映照出內在的矛盾。在副駕駛座上,只見她低垂著頭,將臉藏進頭髮,她說話的聲音,變得愈來愈細微、愈來愈使人聽不清楚。然而,她仍有許多話還沒告訴他呢。在車子抵達家門口的時候,她提出要求:「可以再繞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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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夜。城市的光景鬆弛開來、街道的軌跡變得緩慢,彷彿人們的痛苦和掙扎,在幾個小時前,就獲得了解決與救贖。而現在,處於這台車子內部的衝突,卻不斷放大——他們被世界孤立了;更甚,在這個時間和空間裡,僅僅一個微不足道的反應和表情,可以說,都有可能讓他們進一步孤立彼此。
「我覺得你跟我有些地方很像⋯⋯」她回答他的問題。
「不可能。我不能跟任何人一樣。」對於類似靠近的描述,他拙劣地推開了。這是由於,他總下意識地抗拒在他身上出現所有象徵美好的代名詞。
然而,跟像的人在一起更好嗎?她不那麼確定。在物質上,對方會照顧她。他勤於煮飯,並且在睡覺的時候,保持著房門敞開,好讓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但我覺得,我們在精神層面無法交流。」她說。
有一次,她和對方去商場,那裡放了一架鋼琴,有兩個人正在進行著即興演奏。當時現場每個圍觀的人,都被歡樂溫馨的氛圍感染了,包括她。直到——他們的配合中斷,因為其中一個人不會彈奏某首曲子。「但那首我會!」回憶起當時,有一瞬光芒彷彿她從眼中飄過。
她想上台去,她希望另一半能鼓勵她,卻被硬生生澆了冷水。「後來⋯⋯他告訴我,如果我上去,他會先走。」她苦笑地說。至於原因,至今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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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她繼續細數其他歧異,這些證據裡埋藏了她的理想和指涉。例如她說,另一半聽不懂她的笑話,他想,自己也許聽得懂。
而他的後知後覺,不僅沒有意會到,她正掏出內心給他。即便他想理解一切,卻可悲地受困於同個問題,以至於他覺得,自己已精疲力竭,再也無法吸收更多。此刻的他,迫切地只想抓住一些什麼,需要一個明確的聲音來拯救他。
「你想要什麼?」他問。
他想親口聽她說,她想要他。
「我想和他分開⋯⋯但⋯⋯」
他急著接話:「我知道了。但你不想因為這樣而影響到我們,對吧?」
「不是。」像是否定了他,「我本來是要說——但我不想讓他難過。」
深夜。他從她家樓下離開。在那之後,他披上了一層保護自己的外殼。對於他曾經深深喜歡的,她的那層公寓——他感到一陣噁心。他無法忍受,有那麼樣的另一個人存在於她的世界。
那是憤怒。當他獨自行駛於無人的高速公路,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要關掉車燈,讓自己就這樣消失,永遠沒入於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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