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電扶梯一張張臉孔,見人們各個穿著得宜、言談間顯示輕鬆自在,他仔細辨認,看看她的臉是否出現在那隊列之中⋯⋯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湧上心頭。他穿了太多,而氣溫回暖,發現手上的厚外套穿著太熱、拿著也不是、塞進筆電包呢,他試過了,最後,只得無奈租了一個置物櫃。
「不好意思啊,」訊息裡的她說。此時的她,在計程車上,「等等直接上車,要買茶食。」似乎,前一晚因為看了那本小說,裡頭提到附近幾間值得一試的店家,引起了她的興趣。他說好,然後回到電影院,把票默默退掉的同時,避開店員那種盯著他看的不懷好意。
鬧區夜裡的大十字路口,車輛倏忽如星閃,路口黑洞般吸入所有念頭,使人分神並懷疑,正佇立於路邊的自己,接下來會往哪兒去,或是否可能,因片刻的停留便永遠離不開呢?──
一抹油墨吸引了他的目光。走近,那是皮質長窄裙。背後從底部開始,向上開衩至小腿,接著一口氣會合延伸到腰上。那道漆黑及修長,彷彿自然不過,她就這樣從路口的柏油浮了上來。
同一雙布標帆布鞋、淺色系的寬鬆針織衫。她站在他面前。掠過瀏海、兩側頭髮、以及米黃色的立體口罩,她的眼睛藏在中間,正圓溜溜地滾來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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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攤開包裝,取出一片合桃酥,遞給她剩下的一片。這是他們在傳統咖啡廳買的。門口的茶食分罐堆疊,隔著玻璃,形成咖啡色深淺不一的幾何畫、以及人們像是盯著自己看的那種倒映。「你知道這間嗎?」她問,語氣中似是已來過上百次了。
掰下一口半圓的餅,啜一口咖啡,感受那綿密咬碎後在口中化開。而咖啡偏苦,他形容,喝起來就是那種傳統味道。而也許這種苦,便是適合搭配點心的那種。
穿過一片騎樓白光,他們走到街上,並著肩,各種顏色的招牌在背景暈開。一路上,見她眼帶得意,動如脫兔,也儘管那腳步特別輕快,又不介意停下來等他;這種愉快,似乎感染了他。
隨口點幾樣滷味:豆干、雞心、鴨胗,而滷牛腱一塊太大,雞翅要啃則不方便。對照書本,在櫃上找各種配茶的零嘴,桂花條糕有,在這裡她說,猶豫要大片還小片的。他喜歡吃辣,則要了麻辣豆干。那「巧果」、「麻球」呢?就是遍尋不著,似乎店員自己也沒聽過似的,疑惑眼前這兩個人在幹嘛呢,說:就架上那些呦。
走在記憶中的巷弄,他們聊起了記憶。說影展在附近辦,他好久沒看了;她則提起,那是一間日本的連鎖雜貨店,因為總是放著很吵的音樂,所以好久沒去了。
「那片糯米紙是可以吃的!」盯著他手上的桂花糕,她試著說服他,然後見他好不容易咬下去,一臉猙獰,說那股桂花味道太意外,不在他味蕾的資料庫裡,因此無法接受。會嗎?她問,一邊小口細品,一邊說不用勉強吃完沒關係欸。
在記憶的巷弄繞路。他走到哪她就跟著。發現她是路癡,彷彿只要身邊有另一個人,她心思就從來不在那路上,也不曾記得住自己走過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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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脆腸吧,他說。店家動作極快,他們還在脆腸、滷大腸、粉腸之間琢磨不定,前面主食早就端上桌了。
夾幾條米粉到湯匙,舀一點湯,邊吃的時候她說,這米粉好像切得不夠短。對,他同意,也評論起手中的雞肉飯,說這頂多是雞絲飯吧,那雞肉的乾柴,與南部的口味差距太大。而他接著說,在他為數不多喜歡的食物中,雞肉飯是其中一項;有時,路過寫著雞肉飯的招牌,就算不餓,還是會猶豫要不要走進去來一碗。
看著桌上那盤脆腸,他問她,是否有那種習慣,一定要把東西吃乾淨?她遲疑一下,說不一定吧。那他就不吃了,他說,因為不喜歡那酸菜入口的腐氣。而他猜,她的這種不一定,或說她的隨和,也許恰恰取決於另一人;彷彿,當他說他不喜歡那口味的同時,她的味覺也跟著變化,也變得不喜歡了起來。
他走到前面,一邊倒著走一邊看她。「看得出來有差嗎?」她問。與其說,對於她自己修剪的瀏海,他是在尋找跟以前有什麼不同之處,不如說,他只是想找個理由看她。只見他雙手插口袋,瞇著眼且皺起眉頭,彷彿他眼中看到的是,踢踏之間她那頭髮晃動,心想這表情從何而來,是不是她想要隱藏開心,但又藏不住,才看起來好不自在呢?
往電影院的方向走,行經轉角處,見到階梯老伯抽著菸斗。菸斗他說,他有抽過,不像香菸,菸斗抽起來不僅一點臭味都沒有,還很香呢。聽他這麼形容,掀起她的好奇心,問說:「那我們走回去聞聞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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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十一點之後一定要看證件⋯⋯」電影館的店員對著他們說,「身分證、健保卡、駕照都可以。」她掏出皮夾,還來不及細看,就記起自己連一張證件都沒帶。
那是一棟老舊的大樓,且歷史悠久,店鋪滿佈,賣著傳統百貨、或新穎的 3C 產品。電梯門一開,明亮的燈光便帶來溫馨,環顧四週,一櫃櫃的 DVD 琳瑯滿目。這是她第一次來這個地方。至於他們為什麼會來這裡,則是源於有部伍迪艾倫的電影她一直找不到,而這裡剛好有。
他來過這裡,他說,他曾在這種地方看電影看到睡著。說這個環境,其實不是給人看電影的,通常是年輕情侶為了溫存才會來的。
「她這次真的剛好沒帶,之前不會這樣!」附和她的解釋,他誇大地說,試著說服店員。為了一起看上一部電影,他們早就折騰了一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部片長符合的電影。
稍早時候,也就是店員勉為其難點頭之前,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們只能粗略地掃視名字和封面──就看這個吧,他拿起一部驚悚片,好她說,可是它是限制級欸;那這個?他問,但奇幻電影又不合她的胃口。(她認為,既然現實世界有那麼多事情可以拍,為什麼要拍奇幻題材?)那分頭找,他說,又提出一個作法,各自挑三部再決定,「但我挑的你應該都看過了吧。」她說,為這個挑戰又增添了難度,也就是,她希望有那麼一部電影,對他們而言都是第一次看。
「我知道了!」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從他口中蹦出來。這是靈光乍現,或者,更像是迴光返照;晚上九點四十分。這時候的他,並非是直接想到某個導演,而是撿起了他在某個時空的意識片段、那種因為自己想看,但一直缺乏機會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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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配俏皮的音樂,製作名單在一片花黃背景淡入再淡出。電影接著以日光開場,女主角從左側踩進校園,遇到熟人便問:你有看到教授嗎?
然而,畫面鋪上一層詭異的藍光,加上導演特殊的鏡位設計,彷彿在看一齣老舊的電視劇,那種衝突感逗樂了她。
狹長且昏暗的小包廂,一側是兩人大小的沙發,對著另一側的布幕,中間夾著一張小桌子。見店員進來維修投影機,她偷偷地將啤酒藏起來。這種刻意的投機取巧,被他看到了,他在心裡暗暗笑她,未免太拙劣了吧?他想,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這種小機靈,也許適合當一個好夥伴。
啵地一聲打開啤酒,沉浸在影像的悠哉氛圍。此時,看著女主角走進餐廳,點餐時才被提醒說,一定要點炸雞哦,因而露出那種錯愕的表情。「這種劇情一般不會拍出來,」評論起這個橋段,她打趣地說:「就像我們來看電影,然後發現要看證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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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有關女主角,又似乎與女主角毫無相關的電影。在故事中,她輾轉於三位男性之間,似是在找尋自我,然而她的形象,卻僅由男性的視角來陳述,至於她真正的想法為何,觀眾往往不得而知。可能,女主角正是麥高芬,本身毫無意義,卻推動著故事前進。
在公園長椅,教授對她這麼形容:富有創意、極其聰明、但有著不合群的缺點、甚至不擅於表達。
有時,當這些針對女主角的特定形容詞出現,他便故意轉頭看她。彷彿在他眼裡,身邊的她也具有這些特質;同時,他知道,他這麼做,也像對電影本身的一種的呼應,或者說,像是在諷刺他自己。
是的,她(身邊的)肯定不擅長表達,他心裡想。帶有醉意地,一罐 7% 的啤酒他沒喝完,便醉醺醺,跟電影中失意的男主角形成對照。但他又敏銳地察覺,身邊的這個人,和他一起看電影時,又不全然這樣──完全相反,見到電影裏畫面突然放大的探進手法、長鏡頭、以及導演的種種幽默,她的想法可多著勒,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她是那樣想到什麼就講什麼、且毫不保留。
他在心裡尋思。他喜歡她那種樣子。那種發覺自己看電影太多話了,連忙打斷自己的模樣。
蜷躺在沙發上,視線時不時地從電影抽離開來,他看著身旁的她──背光,見螢幕打亮她的輪廓、見她拱起背、被窄裙迫使地曲著雙腿;而她的側臉,幸運的話,在那麼幾個瞬間,會從髮際浮出讓他看見,在朦朧之中,那認真的眼眸、鼻尖的屏息和唇側的謎樣笑意,有時,竟也會讓他完全忘了自己正在看電影,要回到電影之中。
那是幸福。這種幸福感,對他而言,是那麼強烈且近在咫尺,使他分不清楚,究竟現實為何,抑或是,眼前的她,就是他的麥高芬?
他想起有人說,電影是終極藝術,同時捕捉了表演、視覺和聽覺──如果可以的話,他想,那就再終極一點吧,就像這個夜晚、這個空間──加上她。就讓所有牆都被打破,讓每個角色都成為她、都有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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