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未退,他的臉還是脹脹的,可能要先走一下路,他說。步出電影館,便利商店還醒著,而城市早有睡意,街道暗了下來,周圍也變得安靜,只剩和他們一樣、正踏上歸途的行人。
生活感,她說。她喜歡像剛才那部一樣,能以日常對白體現出樂趣的電影。他也是,簡單的電影,他說,甚至他最喜歡的一部,是連對白都省略了。既然她不看奇幻電影,他問,那為什麼科幻電影可以?這使她陷入了沉思,「因為科幻也是基於現實嗎?」他問,見她點頭,說是吧。「所以像魔戒三部曲這種,就不行嗎?」她搖頭表示同意。
這使他納悶,即使是架空的故事背景,但主題不都是人嗎?只要離不開人性,那或多或少都脫離不開現實吧。也許,在她心裡對故事場景有明確的偏好,意即,她的現實是,事情的發生,背後必須有科學理論作為根據,或者,必須在現實世界中發生。例如她提到的,某個超現實劇情:一個女人變成了一張椅子──毫無科學根據,但因為是在現實世界發生,所以剛好符合標準吧。
他說聲不好意思,逕自牽起她的右手。那是袖口⋯⋯先是感受到一層柔軟透明,夾在他和她的手掌之間,然後抹過那指尖的光滑,留點縫隙讓空氣歇息,只在關節處微微一扣⋯⋯橋樑就此搭好了。
深夜的捷運站。他覺得,讓城市睡著的好處是,他們可以霸佔整個電扶梯。上升。那寬度,對兩個人來說,再適當不過了──從她的單肩包、她、到一對輕握的手、再到他、最後是他那件麻煩的厚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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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公園旁的榕樹穿出,留下那一團漆黑成為背景,只剩一對影子緊跟身側。他們接著穿進窄巷,某間知名的理髮店早已拉下鐵門,視線幾處的服飾店也準備打烊;想像現在是白天,腦海中感受人們的談笑尚存耳際,他喜歡這種與人群抽離,卻又依稀感受得到溫度的夜晚。彷彿,入夜的巷子只屬於他們,允許他們走在正中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打擾。
他看向路口對面的招牌。雙色的九號球,透著老舊的霓虹色澤,下方畫了一個箭頭。他看向她,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轉角處走幾步路,往下走就是撞球館。一股濕氣與菸味撲鼻而至,穿過一片玻璃往內部看,原本應是白光的燈管燻成昏黃,幾個人影在桌側徘徊,做著動作嘗試解球。「我覺得味道有點重,你覺得呢?」他問,擔心她會討厭這種地方,「而且你沒帶證件。」像是要打退堂鼓看著她。但見她眼神平靜,宛如清澈池水,一點不安和厭惡都沒有,反倒是,一絲無懼光芒從深處耀出,彷彿在說:你要打就陪你打;或者更像是,她在說:是的,如果你想,我也想進去看看。
只見她的左手抵在檯面上,模擬架桿的手勢,撇頭像在徵詢他的意見:「是這樣嗎?」而她的手怎麼說⋯⋯是那樣纖細白皙、看似脆弱琉璃,與他對撞球的粗野印象一起,是那麼不搭嘎。他不自覺想笑。
不只她的手,那種衝突感,他想,她整個人都是。見她眼神中透漏出一種躍躍欲試,像是整裝待發,連桿子都不挑,隨便拿一支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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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八號球。語畢,砰一聲球開了。
環繞桌側,開得不好,他說,「看誰先打完單色或雙色,最後再打八號,黑色那顆。」然後指著球桌,說如果是他,他會打雙色。
輕鬆打就好,他說。從遊戲一開始,他便心裡有底,看她一副稚嫩的樣子,想著不妨讓她一下。「所以我要打哪顆?」她問,「打這顆吧,對你來說比較簡單,」他細心地解釋,說這邊被擋住了,這顆又太遠不好打。看她架桿,隨著手臂伸長的同時,身體向下擠成弓狀,而她雙腿的輪廓,也跟著從那件長窄裙表面浮出,形成肌理,在那皺摺的凹槽處,右腳向後伸直、左腳膝蓋向前微彎,直到裙寬繃緊,不能再更加穩固為止。
穿過球桿,在視線的交會處,她那兩顆眼珠子直勾勾對準目標,然後她突然發力──球進!
發出一聲驚嘆。她很快就收起欣喜,儘管如此,她似乎還是覺得滿意,雙眼尚存瞇成的縫隙。「可以欸!」他喊道,見她第一顆球就打進,他這才信服,原來她說之前有打過是真的。同時,對於這個結果,他又有那麼一點猜疑,想說這也許就是運氣吧。
他依舊輕鬆,且當他愈保持這種心態,他的輕浮,也變得愈來愈像是自欺欺人。
而她還是這樣問:「你覺得要打哪顆好⋯⋯是從這邊對吧?」然而,看到她頻頻打進,又露出那種可愛的無辜,他的信心繃不住了。開什麼玩笑,他想,到目前為止他才進一顆欸。
每每輪到他,他都說,他要認真了。同一時間,總是見到她在視線遠處,優雅地坐著,彷彿對他是否進球毫不在意。這使他著急起來,看著她檯面上球所剩無幾,覺得自己這一桿,八成又要犯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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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真的會打欸!」她叫了起來,見他連續進球,轉眼就要逆轉戰局的那種氣勢,她終於展露情緒。
然而,此時他的專注,與其說是想贏球,不如說只是不想漏氣罷了。因此,當他們打成平手,也就是檯面上只剩下三顆──八號球、單色一顆、雙色一顆的這種局面──他又鬆懈下來了。
他沒漏氣,他在心裡告訴自己,這就夠了。而他更遠大的目標是,盡可能地延續這場遊戲,也就是,與她一直處於平手的狀態,一直到──在誰也不讓誰的情況下,由某個巧合來決定,最後的優勝者。
他放下桿子,拍拍手。只是小小的鼓掌。像在慶祝她終於打進最後一顆,又不捨自己就這樣輸了。然而,當他這麼一想,他的表情又變得坦然,甚至,他也沒預料到自己會輸呢⋯⋯這是一種驚喜。是她帶給他的。她又再一次打破了他的預期,這種欽佩之情(她還會看撞球比賽轉播勒!),最終壓過了他的錯愕,隨即享受起這種感覺,見她開心的模樣,他在心裡想,這可是一種雙贏呢。
而她的感覺呢?可能,她也不忍見他輸球,可是,看他是那麼一派輕鬆,她也跟著放下了擔憂。於是,我們看到的,就是他們倆人接著互懟的樣子。「下一場不會再讓了,」他說。而她則會提起高中時,家裡有撞球桌的同學的故事,因此啟蒙硬是比當兵才學的他早了些,「我可是比你還早開始打,加油好嗎?」
他有潔癖,在洗手時他說,每次摸到門把,特別是金屬,就會覺得手癢癢的,一定要洗手才能緩解,邊說話的同時,她說她有零錢,接著掏出一張五百塊──
「沒關係,你記得下次再帶她去吃大餐。」老闆笑笑地說,目送他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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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開車窗,讓自己身上最後的酒氣逸散在夜晚的道路上(這已經是合法狀態)。滑行,用著極緩慢的車速,跟撞球一樣,為了與她再多待一會兒,他無所不用其極。
行經熟悉的道路,「我以前在這裡打工過,」他指著右前方,說那間便利商店,就在她的學校附近,「說不定我有幫你結過帳。」聽他說的同時,她推算時間,說那時她早就畢業了,雖然那陣子還滿常回來的。然後,看到他口中的那間便利商店,又說:「這裡已經超出我活動範圍了,」說自己其實不常經過,應該沒有機會見過吧。
等到跟她一起走進去,他才發現,人事已非,只剩店內商品的擺放還依稀一致。「在這邊發生過很多事⋯⋯」他說,「有個同事在大夜班捲款潛逃,還有另一個,因為喝飲料沒付錢,被報警處理了。」說起他的過往,他希望那足夠有趣,能至少逗她一笑。
一路上,他們討論著甜不辣的形狀、在某間知名的鹽酥雞該點什麼的同時,車子在另一間便利商店前停下來了。
「擁抱。」她側過身子。
「嗯?」
「是我最喜歡五月天的一首。」
「這首詞寫得很好。」他點頭說,聽她唱起歌詞。
「⋯⋯我那時候想說,如果有人彈唱這首歌給我聽,我就跟他在一起。」她說,「你不是想知道,我跟他在一起的原因嗎?」
「原來是這樣⋯⋯」他說,「所以現在我是要清唱的意思嗎?」
「不用。只是讓你知道,」憶起過往,一抹微笑從她臉頰浮現,「而且,這是以前的想法了⋯⋯只能用一次。名額只有一個。」
「嗯。已經用掉了。」他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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