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第二十個分鐘過去。蹲在她家樓下,他一邊抱怨一邊調整著鏡位。四十五度的中景仰角,從觀景窗看出去,色溫和當前氣溫一樣偏冷,不過呢,在早晨接近中午,日照有時會踩進城市,並在背景帶來明暗與依稀溫暖。
把焦距對到門把,再調回來一些些,想像她會從這裡探出頭來,但光圈不能太大啊,他想,然後得盡量固定不動,到時候可來不及對焦。
鐵門喀噠露出一道縫隙。
一出門就看到他,她迅速飄回去,然後躲著不再出來;一秒只差。因她的機靈,一張精心設計的照片自此與觀眾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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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們約好一個特定的時間出門,那麼最好再提前一個小時。平均每人半小時──讓她化妝、東摸西摸;讓他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走錯路,不是開過頭,就是下錯匝道。
然而天氣卻好得不得了,不只約好的時間,連天氣預報也是一樣僅供參考。見她一邊懟說約九點半太早,一邊又因為曬到太陽而莞爾的樣子,他感到又好氣又好笑;同時,又喜歡與她那種往來。這是一種甜蜜。像他們已熟悉了劇本,對白本身便不再重要,每一次的唸稿,都只是為了延續一場戲;用不同的口吻唸同樣的臺詞,都像是在尋找上一次沒有的那一點獨特和新奇。無論如何,這是他們第一個一起出門的白晝,也是第一個,再多一點陽光就過曝的那種──照片中的白晝。
從側邊的匝道接上橋,那是他第二喜歡的橋,他一邊說、一邊指向視線遠處那座橋塔,當他們愈前進,橋就愈顯高大,那穠纖合度的骨幹遇到陽光就急著反射,有時當角度契合,還會鍍上由下至上的、一層淡水河的湛藍波光。對於他的形容,說那匾額有股吸引人們抬頭看的魔力,她頻頻同意,而且你看,她說,字體兩側好像沒有打燈,可能只有白天才能有如此一瞥。是啊,他點頭──不只附和她,還偷偷把她的觀察捏成結論:「所以才要白天出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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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前夕,坐落在西部的小城中心,車子怎麼樣都開不進去。那小說中曾經形容過的熙熙攘攘、香火鼎盛,伴隨眼前陽光一灑而下,晦暗的復古色彩頃刻從他們的想像中脫去──市場在眼前活了過來。那聲音,是遠處此起彼落的腳步聲,到耳邊攤商的大聲吆喝;那顏色,是大片的鮮豔帆布、人們的冬日衣著、再到竹籃中的點點蔬果;那動態,是外地的汲汲營營到當地的從容不迫、從靜止到被挑選裝袋⋯⋯人潮順應著方向流動,彷彿這種默契肉眼可見,在外部圍起一股氣場,但凡進入便自恰得宜。也是如此,一條巷子即使再窄,也不會有兩台車子同時進入而導致會車動彈不得這種問題。
點兩碗切仔麵。在此之前,只是聽說這裡的人是吃切仔麵長大的,如今等到麵端上桌來,她才想起,忘了問有沒有分湯的乾的。
五十年老店,簡陋昏暗,聞得到一股老屋的陳舊氣味。而麵體淡黃有勁,切幾盤小菜,豬肝、豬心彈而不爛,嘴邊肉韌中帶黏,今天她請客(因為她已連續遲到兩次),所以想試試看豬肺的話,不要客氣就點吧。
結論是,他們都不喜歡豬肺。首先是它的外表坑坑巴巴的,然後吃起來,那種富含嚼勁卻咬不斷的口感,使人不確定到底該繼續咀嚼,還是該吞下去?
每一道黑白切都搭配著香菜,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這裏的香菜帶莖,入口時先是感到一絲沁涼,平衡了醬油的甜膩,還能順便增添幾口爽脆。比起香菜,這個多數人不喜歡的食物,她說,她反倒是不喜歡芹菜,那種生味對她而言太過刺激。
聊到冬瓜茶,他提起自己在飲料店打工的趣事,說那時一杯十塊的飲料就外送,還常常要順便幫客人買菸、買檳榔,而且時薪只有八十塊左右。「你是最早的 Uber Eats 吧?」她笑著問,但那時候好像都這樣,她說。她也曾在日式料理店當過外場工讀生,差不多的待遇。
每吃過一次飯,他們就掌握愈多彼此的弱點,下次鬥嘴的時候,就可以一件件搬出來指教一番。而這次,她又不小心自曝其短,說自己連距離家不到一百公尺的全聯,都要叫外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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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不迷信,但小說中提到的,那種喝符水而倍感心安的感受,卻引起她的好奇心。走上寺廟的台階,他們停在奉「大悲咒水」處,他拿一個紙杯給她。看著標語,他們在眼神中會心一笑,互相提醒,這水只能內用,可不能外帶噢。
見到廟宇本身,感覺起來,佔地雖不比小說中形容的那樣澎湃,但裡頭卻供奉著數十種神祇,佛教和道教並存,從釋迦牟尼到觀音、四大天王到玉皇大帝,每個神祇面前皆擺滿供品、餘香繚繞;每片玻璃皆擦得透亮,見其倒影,不乏往來穿梭的信徒或燒香或叩拜的虔誠致禮。
而觀光客如他們,只是以雙手淺拜主神後,便繞著建築到處亂逛,還各自拿了一顆糖果,他的可樂糖,以及她那令人出乎意料的、青草茶口味的潤喉糖。爬上四樓的時候,他突然也激起想拜月老的念頭(僅是覺得有需要),但隨即又想,只拜一個神明,其他的會生氣吧?──彷彿在替他人著想,為了一個可笑的理由便能輕易放棄終身姻緣一般。
從樓頂眺望鬧巷和城市建築,看見那鐘和鼓,想像敲擊它們時,餘音在人們耳膜震盪的樣子。陽光打亮她的雙眸,見她有時僅是放空,望向遠方不說話,似乎她也和他一樣,正在釐清,眼前這明媚午後的悠閒,能夠延續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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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了一口小米甜甜圈,訝然讚賞,說其口味不甜不膩、恰到好處,那軟糯口感,在唇齒之間毫不費力,一口接著一口使人欲罷不能。而他的早先判斷:「需要現炸五分鐘的應該會是好吃的吧。」也因自證邏輯而惹她開心。
陽光,咖啡和茶點,加上吃飽了沒事幹,就是一個假日該有的樣子。問她想去哪?──只說:「卡夫卡。」那是一間她喜歡的樂團主唱開的咖啡廳和展演空間,正面臨都更拆遷的命運,海邊的卡夫卡。而不幸地,儘管前一週正式結束營業前,曾舉辦過 24 小時不斷電的連續演出,但她始終沒機會回去一探。她的惋惜,與其說源於一間咖啡廳的結束,不如說,更像是一段青春與回憶劃下休止符,從此得永遠說再見、無法挽回的那種格外感傷。
因此,此時的車內,正放著搖滾樂。也許對她來說,在樂音中,那不只是代表了自我回望,同時也蘊含著對前方路途、且走且看的坦然和期待之情。此時,音響傳來熟悉的聲音,這麼唱著:「這個夜晚還算年輕⋯⋯」厚重的吉他弦音在車內迴盪。在言談之間,不用擔心吧,他想。不信你看,她還能開開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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