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二十。在螢幕右下角。轉回來不去看,但他做不到;視線還在原地,像一陣電流打穿,真想擺脫這種感覺,他想,但還有時間嗎?再看一眼⋯⋯真的嗎?他問自己。
控制一下,他在心裡說,做點事情吧。那聲音漸漸清楚了。辦公室。那是他的學長,正在開會,看他捏著麥克風講話,他的丹田一定很有力,聲音才那麼宏亮。然後是噠噠作響,像是某種機關轉眼就要解開,那是鍵盤,或者說那是意識的形狀,更貼切地說,那機關就是他的大腦,正被打字的人挑撥著;手指在思考的間隙短暫落下,到處都是。到處都有人在打字。直到那聲音離他愈來愈遠,只剩回音遊蕩。
她又出現了。那有她的畫面。只是一瞬間的事,卻抓著他不放。那是幾點?他忘了,只記得他們一起看電影,身旁的她縮在毛毯裡,當螢幕打亮她的臉,她的瞳孔就變成劇場,在那閃爍的圓弧,電影角色對話並移動著。當然,那只是他的想像。他並沒有轉過頭去看。但那瞬間,他在心裡湧起一種強烈的情感,讓他想緊緊抱住對方,然而,當他發現自己不能這麼做的時候,便轉而希望,不如就待在這裡吧,讓時間停止、讓他就永遠困在那意識的片刻。
如今,他人坐在辦公室,雙眼瞪得老大,直視那個他心中的畫面,像是感到震驚的同時,發現自己只能接受某個事實,接著拼命消化──她在召喚他。穿越幾個小時,透過記憶──她再度喚起他內心的這股情感;甚至,他不得不覺得,這種強烈的印象啊,蓋過了眼前的現實,順著不可逆轉之勢,成了一個新的、令他無法抗拒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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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對講機傳來她的聲音。
「是我。我來上課。」
她幫他開門。星期一晚上。原本預期一場遠端的會面,見他突然站在眼前,那驚訝的表情隱隱流露出喜悅,她拉開椅子,像是忘記自己接下來要幹嘛,「所以你⋯⋯要做什麼?」她問。「我要上課啊。」他平靜地說,一邊脫掉外套,披在椅背上。
第十三堂鋼琴課。他攤開教材,從哈農開始彈起。上回,他調整了手腕,依照她的指導,在離開琴鍵、手腕自然抬高的時候,放鬆所有手指,使手掌看起來像是自然垂下。她看了看,說:「我覺得你抬高,要彈下個音之前要有下壓,」接著示範給他看。「對,像水草,」他說,像是理解了,模擬著相同動作。「然後我覺得你手臂還是不夠開,」說完,她伸長手臂,彈起相同樂句,同時也一邊看著他,解釋唯有打開手臂,像她這樣,才能彈到這麼遠的地方。
眼看一對纖細的手臂從身前穿過,翩翩起舞,那手的白皙,如此細看,彷彿不像真的。他想理解那是什麼。畢竟,這只是他第二次上實體課,面對身旁的她,因為距離太近,加上那架鋼琴的陌生觸感,使他渾身不自在。「這感覺跟之前完全不一樣,」他說,調整琴椅,接著模仿起她的動作,他評論道:「感覺像手指脫離了我的身體。」──
「D 大調的調號是什麼?」彈到音階的時候,她抽考起來。
「升 Fa ⋯⋯ Do So ?」
「又錯了,什麼才是升 Fa Do So?」
「咦?⋯⋯噢對!」他這才想起來,面露尷尬,「講錯了,又講成 A 大調了。」
你這樣不行,她說,到底有沒有背熟啊,如此責備他的同時,臉上又帶著一種寬容。然而,這可不是責備,他從沒見過她生氣的樣子。通常,當學生做的不好,她只是試著引導,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以及為什麼不要這麼做的背後原因。可能,她本就是一個情緒極為穩定的人,但也可能,儘管她是那麼孜孜不倦,想把所學一股腦地交給學生,但她還是會節制,只講他們能聽的,怕他們受傷、或怕他們被她的熱情給嚇到了。
而對他呢?雖然是同個模式:她一樣那麼善解人意且極具熱情,但是套用在他身上,與其他學生不同的是,她彷彿可以展現多一些。簡單來說,她更了解他了。更何況,這可是他自己要求的呢,說可以對他嚴格一點。
她想兇他。但因為自己生氣不起來,所以這種生氣,是為了他而演譯的。更且,他今晚跑來,可帶給她不少驚喜,因此這種假裝生氣,變成是一種溫柔的調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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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彈湯姆遜吧,她說。然後霎時間,她臉上的表情變了。原本在她臉上停留的,那滿足和愉悅,全都消失了,彷彿這些情緒,頓時被嚇跑似的,取而代之的是詫異,但她又極力收起這種詫異,因此看起來面無表情──像水煮開前的那種紋路,那肉眼難辨的幾近沸騰。
粉紅色信封。原本被夾在譜本裡,那是另一個驚喜,那是他寫給她的信,但見她如此反應,他慌張了。攤開信紙,他支支吾吾念起開頭:
「如果我有什麼話想對你說,那只會是今天。只會是明天之前⋯⋯」
看著她的眼睛。這不是他預期的。完全不是。一點表情都沒有。她在想什麼?而且他想,他該怎麼辦?一股死寂在她的琴房擴散開來,只剩他自己顫抖的聲音,跟著那封信一起震動著。但木已成舟,是的,木已成舟。當他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他便不再顯得猶疑。他的呼吸愈來愈平穩,咬字也跟著清晰了起來。彷彿,他又沉浸回某個特定的角色,而遺忘了周遭的事物。是的,字字句句都是他所想。想起稍早那個下定決心的自己,那個為了感情凜然的樣貌。那就是他。
只見他讀到某幾個段落停下來,笑了一下又繼續讀。對於自己的義無反顧,似乎慷慨以對。那停頓,是他對自己的同情,然後僅一笑置之。
結束了。他將信遞給她。我要一個人靜一靜,他想,我要離她遠一點。於是,當她接過信,他便逃離椅子,溜到了房間角落。
然而,見她又攤開信,放置膝上獨自閱讀起來,他又感到不安了。
「你要幹嘛⋯⋯」
「我在檢查有沒有錯字。」
「沒有!」他叫著說,「這又不是什麼作業⋯⋯不要再看了。」
她讀了好幾次。那是一定的,他想,不然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慢。只見她閱讀的同時,他來回在房裡踱步,抓著頭,像在說話給自己聽,嘴上不停呢喃。「天啊,誰來幫幫我⋯⋯」
而她的表情又回來了。抓住他的把柄之後,愉悅和滿足又回到她的臉上,她快速收起,不要展現出來;這些情緒,只在某幾個時刻,也就是看他表現得特別滑稽時,才會藏不住又跑出來。
「『溫黃』的燈光⋯⋯有這個字嗎?」她抬起頭,帶著笑意說,「你是不是在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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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樣在熟悉的餐桌,同個對著她的座位,他開口問道:「你有什麼想法嗎?」他想知道,她是否可能答應,那個他在信中寫下的請求。
她陷入一陣沉思,像不知怎麼開口,「我可能沒辦法給你一個答案。」一陣為難後,她才勉強吐出一句話來回應。好,他點頭,說好吧,他知道了。「你一定要知道答案嗎?」她又接著問。
「我當然想知道啊,」他說,「但那不重要,」說到這裡,他似乎察覺不對勁,又趕緊補充:「不,不是不重要,我的意思是,答案很重要,但那不是我今天的目的。」不管得到什麼樣的答案,他說,他都可以接受。
「為什麼?」
「我必須這麼做⋯⋯不管怎樣。」他說,「但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這是他的臨時起意,他說。回憶起稍早,一個念頭從他心裡冒出,逼他得做點什麼,也就是,跑到她家向她表白。「上次跟你相處⋯⋯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說。那是一種親密。當她靠近他的時候。這種感覺漸漸發酵,愈來愈濃烈,使他開始感到害怕,害怕自己會失去,「所以我想把握。我必須表達自己。我不想留下遺憾。」
這也是為什麼,他說,自己快沒時間了。下班後,他跑遍了書局,只為了買組信封和信紙,可惜的是,那幾家都沒賣,等到他快放棄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住處對面有一間文具用品店。
也是這樣,這封信才得以完成──在擁擠的高鐵、以及搖晃的捷運上,他匆匆寫下他的感覺,偷偷夾在譜本中間。
「如果我先問其他人,問他們這樣好不好⋯⋯他們一定會阻止我。」他說,「但我沒有時間問了。我只能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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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喜歡我的理由是什麼?」
「呃,有很多吧。」他遲疑了。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你說說看啊。」
「跟你在一起很快樂吧⋯⋯」他想了一下又說:「然後我們有很多一樣的興趣。」接著他舉例幾項他們的共同興趣。
「就這樣?」她語帶失望,「我還以為有很多呢⋯⋯」
「好奇心吧,」他說,「有時候,你會故意捉弄我⋯⋯」想起他們曾經的深夜對話,他往後一攤,顯得十分無奈。
有些事他一直搞不懂,他說。記得有一次,她先是佈局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再突然拋出一個他根本答不出來的──像她的惡作劇、一個直擊靈魂的重音。
「因為我就真的忘記你有沒有戴眼鏡啊,」她說,「我記性不好。」
不是這樣吧,他在心裡想。他的思路已然亂成一團,對於簡單不過的事,也分辨不出來。她鐵定是故意的⋯⋯還是她真的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抑或是,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對方並沒有如他想像中那麼關注他呢?
「好。所以理由就是這些?沒有別的了?」
「這是什麼面試嗎?」他搖頭嘆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彷彿他已經放棄掙扎,任憑對方擺佈。面對如此窘境,他想,那也是他自找的,還能怪誰呢?「拜託⋯⋯有誰可以給我一把槍。」
此時,看著喪氣的他,她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只見她的雙眼瞇成月彎,發出咯咯笑聲,又似乎不想開心得太明顯,於是雙手面前輕扣,彷彿這是她的最後手段,用來巧妙地掩蓋自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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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們才認識沒多久。你怎麼能這麼快就確定,」她說,「還是你對其他人都這樣?」
「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做這種事的。我不是這樣的人。」
「難道你都不會想說,如果在一起不適合⋯⋯類似這種問題?」
「我必須是這樣,」推著桌上的汽車模型,他說,「我只能前進,才會知道⋯⋯」那是一台已經停產的Austin Mini,她最喜歡的英國小車。她喜歡那種復古風格。「⋯⋯像這樣,我不能待在原地,我一定要前進,才會知道要去哪裡。」
「你知道我們年齡差很多嗎?」
「I don't care.」
「你怎麼知道我現在沒有對象,如果我有呢?」
「我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前幾天夢到,你已經結婚了⋯⋯那是一個噩夢。」
「對。如果是真的呢?」
「所以是真的嗎?」
「還沒有。但⋯⋯如果我想要結婚,早就結婚了。」
「嗯。所以沒有。」聽她這麼說,那種自信使他感到不解,「但你的語氣聽起來很⋯⋯」
「我知道,你是不是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很像『如果我想唸書,我早就考上台大了』,但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是真的字面上那樣。」
「為什麼?」
「這有點難解釋⋯⋯應該說是,我有結婚的機會。」
「所以是為什麼?聽起來你曾經有想過這件事。」
「這題保留。以後有機會再說。」
「那我要走了。」
「⋯⋯我就知道!」
在他起身的同時,她臉垮了下來,失落之情溢於言表。撇見這個畫面,他感到一陣慶幸。原來,他想,她是在乎我的,不然不會這麼失望。
「沒有啦,不要擔心,只是去上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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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稚就是不好的嗎?對於他提到過去的感情,說自己是幼稚的,她這樣問道。曾經有那種念頭,她說,想去收容所渡過餘生。物質的事物,其實都不是她真正需要的,她發現沒有任何事是她不能放棄的。
「這很像我姪女會說的話。」他無法想像,「那鋼琴呢?鋼琴也可以放棄?」
「可以。」
「我不相信。」
「我的意思是,如果這也是幼稚的話,」她說,「那我應該也算是吧⋯⋯如果這會讓你感覺好一點的話⋯⋯」
凌晨三點。漫長的談話。這是她第一次打開心房。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從她口中緩緩道出。
她有跟他一樣的經歷,她說,那種雜亂的生活環境,她的原生家庭也是那樣,甚至,以前的她也是這樣,不那麼擅於整理。「所以我去看書、去改變自己,」她說,「因為我想要證明,如果我可以的話,那他們說不定也可以,」家人的生活習慣,她曾試著改變,說那些所謂雜物,都是對他們有意義的物品,只能用耐心,一件又一件詢問是否保留。
至於她為什麼喜歡植栽,也跟這種自身的改變有關,都是她思考得來的。有一天,她說,洗菜的時候發現有蟲,就養在陽台。「我就去查說,毛毛蟲都吃什麼,」為了餵養它們,她開始種植。「後來它羽化了,變成一隻蛾,」提到曾經的寵物,她懷念地說,「所以我才會喜歡魔斯拉⋯⋯這都是有原因的好嗎。」接著見她用手打起引號,說:F、Y、I。
又半個小時過去。明天還要上班呢,他想,不時望向時鐘。今天有什麼收穫呢?太多了,那已超過他能吸收的份量。現在,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你也有帆布鞋。」道別之際,他看著陽台那雙鞋子說。
「那雙很久了。」她說,「村上春樹有一本散文,提到少年感⋯⋯」(剩下的內容他忘了,如果現在要他寫出來,他可能只能瞎掰一通)
他拉開門。「那你還會想知道答案嗎?」她問。「嗯?」他轉過頭,見她佇立於一片黑暗中,雙眼閃爍而表情柔和。那是不捨嗎?他在心裡問。然而,一切都跟他想得不一樣。他還是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甚至,他覺得自己從來沒認識過她。
「沒關係,不用了。」他說。然後在心裡默默記住這個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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