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人既不聰明,也不浪漫;現在他帶她去的地方──很多,甚至我們可以說,幾乎──都是由過去的另一個人帶他去過的。但是,這片沙灘不是這樣,且唯獨不同於其他任何地方;這裡專屬於他、由他多年前自己發現,在某個獨自騎腳踏車的夜晚。對於這片沙灘,他總感到驕傲,在向他人提起時,不經意就會揚起嘴角。
稍早之前,他們到餐廳吃飯,因為臨時的探訪,回憶片段浮現而猝不及防;這感覺,短暫卻極具破壞力,像重曝一張照片,舊的回憶蓋上了新的,又像往事歷歷在目,留下了不容抹滅的痕跡。一樣是某個夜晚,似乎他們也是這樣面對面吃飯、坐在同個座位,記憶是那樣混作一團、毫不靠譜,兩個時空相互呼應、對比、甚至爭奪著濃淡。這是一種必然。彷彿因為過去吃了什麼特定的餐點,現在也只能照著同樣的方式來點。
一片漆黑。從灌木叢鑽進去,在他還沒看到海的時候,他便可以自信地說,自己已然知道所有沙灘上景物的樣子。
首先,踩到了沙。因為底部厚實只是鋪上淺淺一層柔軟,走起來特別輕鬆愜意。然後是聲音,似是處在一個廣闊而又與世隔絕的音場,連一丁點風吹動沙粒,都能形成回音,而這萬物的共振互相牽引,逐漸形成一種由海潮指揮著情感起伏的奏鳴總體。
看著她走路。在沙上踩出短小而又沉重的步履,像在克制些什麼,黑底的長連身裙,碎花在踝處搖曳、在他的視線內不停重組,那材質,薄得像是如果解開扣子,就會隨風逸散。
路過入口處的礁石群,走往海灣的中心,潮汐終於打到岸上,那聲響,似乎在大聲說話,尤其在四下無人,顯得特別好客又熱情。另一方面,當它真的貼近的時候,又只輕輕試探,揮了揮手便收回;似乎,海浪看出了,在行進的間隙,她和他夾著陌生,不適於過於熱烈的攪擾。而自此,便善解人意地跑到了視線不遠處,偷偷化身粼粼鏡面,將彼岸高樓與豪墅的金黃光芒,映照到他倆身上。
「真的不會冷嗎?」似乎他是第八百萬次這樣問她。
那是自從有記憶以來,他學會如何關心人的一種方式。他告訴她,小時候父親在騎摩托車的時候,經常轉頭這樣問他。「不會。」──她的回答,只是搖搖頭,在微笑中釋出善意,像小時候的他。只是如今,他已變成那個詢問的人,和父親一樣,一再重複而不怕變得嘮叨。
眼前的她,看起來有些生疏。有時,她不敢離浪緣太近;有時,對於地上的圖騰及文字也有所抱怨。那是白天的人留下來的,那種凹凸不平使她覺得不大好走。
她外表的平靜,佇立在說與不說、那短暫出現的一絲意識當中。從她的表情,他可以見到絲毫變化,彷彿欲言又止,像是理解了、又或著在下一秒轉而妥協了什麼。有時,當她想說點什麼來彌補這種缺口,便說:這個沙灘啊,也許可以攜張墊子來野餐,甚至還在這邊烤肉也說不定不錯呢。
海灣的另一頭,是溪的出海口,遠遠便可見到兩個人戴著頭燈,手持篩網正在撈魚。靠近詢問他們在抓什麼。「魚仔。」對方無趣地說。
一道月光打在他們背上,以兩口影子作為道別的禮物。似是好不容易,月亮終於從雲的縫隙探出頭來。那是純粹的白。這使他想起,這種要刺瞎人們雙眼的光芒,在他的夢中曾經出現過。
滿月。她推算起農曆日子。今天是十七號,她說,接近月中,而每個月的十五號,總是月圓,凡是中秋、元宵都是(她每提出一種觀點,便習慣舉例佐證)。她也曾提起時辰,因為子時是11點到隔天的凌晨1點,所以在農曆年間慶祝新年開始的鞭炮聲,總是不在跨日的整點聽到。「難道你都沒想過為什麼嗎?」她認真地問,見他搖頭,對於這種無知顯得十分訝異。「這是常識欸!」她提高音量,感到誇張地說。
每當這種時候,她眼神與語句的轉變便透露出,她對事物如何從探究,到解惑,到超然理解。似乎,在心裡認定了什麼之後便自此定案。而我們最後看到的,就是她那一副僅止於外表顯示包容的神情。
他想起她曾經的樣子──「你聽過嗎?」她這樣起頭,下一秒便搖搖手替對方補充說:「好,你沒聽過。」
而他自己,如果沒有據理力爭的話,便是欣然接受了。這是他的人格特質,從不把別人對他的想法當作是一種攻擊;除此之外,也是因為他知道,她對他的評語,是那麼樣獨特且專屬於他,與她評論起其他事物的樣子完全不同。
他想起她評論不思考的人。動腦比動手累多了,所以大多人傾向不思考,她這樣說。這很正常啊,大家都想要輕鬆,誰想要做比較累的事情呢──得出了不思考很正常的結論。她認為這只是(包容的)評論而不是批評。如果他說「評論不就是批評嗎?」完全不一樣!用詞精準一點好嗎?她會這樣回答,並且總是這樣笑他。
像是這樣,她對他的意見,相反的會少了一點認真的意味──那不是推開,反倒更像是在暗地裡偷偷拉近他。例如,說他挑食、碗洗不乾淨的語氣,僅僅是為了逗弄他而強調著,像是她在引用他,而且接納了他原本的樣貌。
抬頭望向天際,在雲的背後,三顆星星屹立在視線遠方。那是獵戶座的腰帶,她說,這是她唯一能認出的星座。
這時候,他腦中的欲望漸漸清晰了起來。趁她思維尚停留在上個問題──有些事是不是可以不須要任何理由就去做?趁她妥協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吧,如果有真的很強烈的欲望的話。「就像這樣?」他問,下一秒便牽起她的手,像是消弭了背後的目的、也像是巧合,發生得是那樣自然、那麼樣地自圓其說。
他既不聰明,也不浪漫,甚至有些厚臉皮。而她的手⋯⋯那敲擊過無數黑鍵與白鍵的手,緊實中帶有骨感,透著一股象牙般的寒氣。
兩個掌心的溫度逐漸達到某種平衡。一層薄薄的汗水夾在中間。可能,那是她發出的,在緊張(或害怕)的時候才產生;也可能,是和他在一起,被溫暖的手握住,在深夜的無人海灘,吹著海風、靜靜眺望遠方燈火時,那種濕潤才會緩緩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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