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王之任(Lesson of Modesty)
两个人,在一个孤独的地方
“我是梅百城。”
祂说——但,一个属“唯一界”的拟态中,兴许说“他”更好。在那片存在于浓雾弥漫的绿野中,几为虚幻本身的湖水消失后,他感到的是手中戒指的熔断,若露滴滑落指尖,而后乃光明袭来,将他眩晕。灼热的夏风在他的皮肤上吹拂叫人震颤的呢喃,当这暑气自身亦融化,形变的水雾便在他面上覆上一层薄汗。毛孔张开,盐水密布表皮,用这悚然却深刻的方式将一个天使,一个灵魂,一个天外来客,重新放入一具身体,或说,再度生长出一具身体,像养育一株植物。
但这是怎样的植物?他不再像个天使,可对自己的机体有外部之眼般全面(Comprehensive)的认知,现在他必须满足于两只肉眼能瞥见的部分,而他看见的是自己衣裤上随风而动宽松的褶皱,一双没有修饰,纯色的硬底布鞋。他无法在浑身上下找到任意一处皮制品,甚至,连腰带都是亚麻所制,此一目,给了他符号意义上的触动,而于时他抬起手——这在他的视线内移动最灵活的四肢成分,能望见粗糙皮肤,宽大骨节,血管清晰;那血几是黑色。他的嘴唇略颤,当他看见他应有43码的鞋和那随运动便凸出的似要刺破皮的骨——他有具男人的身体——但已是相隔多久了?这热气,这血流的涌动和脏器的勃发都让他无所适从,从身上淋漓流淌的温汗,及其带来的寒热之比中他能知道,他有具不同寻常的寒冷身体,乃至在这种炎热下,对于他的核心而言,这套服饰是在保护他不被融化。亚麻衬衣,染成淡蓝色,米色的裤子,皆宽松,他不得不痛苦地闭眼,又勉强睁眼,因他从这服饰中察觉到某种风尚(mode),某种传统(tradition)和镌刻在这生发而出身体上深深埋葬的回忆;这种新长成的植物带有回忆寒冷的果实,他可以尝试去咬,但他无法保证其中没有剧毒,而他会安然无恙。
皮肤乃灰色(La peau est grise),像整个世界都褪了色彩——他皱眉,稍退一步,而正在此时,他鼻梁间的汗水已湿滑得无法再驾住——任何事物,而阳光刺破缝隙,使他不动声色地皱眉而抬眼,彻底惊愕:光芒倾泻而下,波动为他眼前先前灰暗的景致赋色,一刹之间,灰湖转为了绿波,天空碧蓝刺目——还有这似被液化的广所抚摸,潮湿而炽热,仿若燃烧的山林!
他的皮肤白得刺眼……他不需要知道与此想对比的信息……
他抬起手,扶住了那鼻梁上的物件:怎会如此?——但事情如此发生。他已住外海太久。他太习惯那些唯有光影而无色彩的景色……不知多少年与灰海相伴,至于他闭上眼,需要习惯这迎面而来,住在一座名为肉身的屋子里的震撼。
很漂亮,对不对(It’s beautiful, is it not)?
他的手指触碰着墨镜的支架;它尚且没有完全被取下,阳光却已威胁他的双目。它们可能燃烧,他可能流泪。脑海深处,像光明般涌出,他听见这微笑的声音,代表着祂们在肉身之界尚互亲互爱的标志,嘴角颤抖,苦笑。
他甚至没有发现他戴了一副墨镜。
也许他想隐藏什么?
但他没有更多时间思考,如这风景不再给予他反应和怅然若失的时间。在他手指触动的瞬间,他看见的是一副明暗交错的画面,一半的世界里碧天环抱着青山绿水,燃烧将从他的身蔓延他的眼,他的心;但另一半,他在意外和巧合中所见的是停留在黑白灰暗中的颓唐:他的手停顿的刹那,他能看见一切。他看见那条破碎的石子路和道路旁散乱的垃圾站,来自其中的养分滋养路旁茂密的杂草,更后,一座棚屋上有极小的标志牌,用汉字写着“鸡鸭饲养 合作电话:……”和“农机维修”,黑白的世界中那些金属散着寒光……棚屋的屋顶散着尖锐,灼烈的热量;两处皆可以损伤。
而若他极轻地转过头,一个人影就在那,正在他明暗交错的视线之间 。
人影站在那;他愣了一下。他是个男人,毋庸置疑,哪怕他能感到头发冰冷的内层贴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脚,以及一种对身体器官的感受,都能佐证,但现在,处于他的双重目光之间,他鼻梁所对的那个位置的人是什么呢?
一个男孩——头发剃成寸头,贴在头皮上。这个孩子有一张介于圆与椭圆之间的面孔,在见到他的瞬间,眼镜是睁开的,可见那是双漆黑而饱满的眸子,但现在,迎着阳光,眯起来了。孩子穿着外套,除了见身材中等外,什么身体特征也看不出。
这样年轻!这孩子多大了?
十五,十六岁……
他抿着唇,在这明暗交错的最后瞬间,犹豫了,而后不再迟疑。
他摘下眼镜,色彩迸发,山林摇晃。孩子站在那,穿着蓝色的衣裤,背着一个沉重,破损的书包;皮肤乃黄色,然偏白,尽管绝不是他这样的惨白。他观察着,在这个他可以观察一切,于一瞬间的时候,见到那孩子的神情在紧绷与放松中剧烈而微妙,几不可察觉地变化,而他可以看见,以他经年累月也或许是有生以来唯一所做的事,观察,为基础——当那孩子放松时,她有张可爱,纯真的面孔。
毫无疑问,他看得出,也记起来:这就是那个女孩。
海英慈。他对自己呢喃道,而后伸出了手。
“我是个天使。”他对她说。
而,‘呼啦’,回应他的是一阵从道路远端响起的颠簸声,与那正在他斜上方被热风摇晃,倾斜的铁片有些像。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他不得不回头,见这条无人的公路下方,转弯处,驶来了一辆淡棕色的中型车辆。
他愣住了;“From Here to THERE”——一串英文打在这辆车挡风板后放置的纸牌上,而人可以确信,除了在这儿,再没有任何其余地方能创造出这样的风格,因为它完全是反文化,反历史,也反社会的。
它只因一种全然个人的想法诞生。尽管他相当惊讶,车却靠近,没有丝毫停顿。
“……额,车站在那边。如果要坐车,你得去路对面等,好吗?OK,你听得懂中文吗?You have to go across the road, the stop is over there……”
手仍张开,那孩子说,和他对着,同样用那双相比之下极小,只是中指处有损伤而显粗大,亦没有明显骨节的手,指向对面。尘土飞扬,车近了。
“我们得快点!”他回过身,看着孩子跑过他身边。她越过马路,到了那张没有任何字的车站下,背上的书包颠簸——无疑,从她跑步的样子和更大的髋部也能看出,这是个女性,而他忽然怀疑,是否因为她想掩饰这点,她才在这么炎热的天,穿着外套,盖过了臀部。
“嘿!这儿。”
但那女孩似是没有介怀的。 她对他招了招手,刹那就让他感到熟悉了——那就是他在屏幕上看过的表情,随性,还有点玩世不恭。
“你听得懂中文,对吧?”女孩道,招呼他:“你是HCILLUMNI,对不对?”
他的面上浮现个吃惊的表情,而对此那女孩是全然微笑的,只是对他招手。
“来啊!”海英慈说:“车要到了。”
而就在这瞬间,那俩颠簸,破旧的中巴到达了路中间,将他和那女孩的身影隔开了。他看不见她的样子,只能听见她的声音。他应当过去,尽管事情的发展不如他所料。他原本想着什么呢?他想让这个女孩惊讶,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天使”吗?但,无论怎么说……他都得行动……
在这个瞬间,当他走向那辆中巴车的时候,他心中似有种念头,要去确认某件事,但当他抬头时,阳光从挡风玻璃上反射,又令他闭了眼,他最后能看见的就是在驾驶座上的一片兴许来自他自己眼中的黑暗,听到了女孩的催促。
“这儿。”海英慈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来:“你有坐过这种车吗?”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迈动脚步。
“没有。”梅百城说。他同样来到那个无名路牌下因常年踩踏没有杂草的地方,看见面前铝制,边缘脱落的楼梯,然后迈步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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