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山
海原在旷无人烟的公路上从侧方展开,起先是一条环带,而后愈发广大。他若稍抬头,则会发现先前密闭的车窗已展开“协约”侵蚀的特征;海风入内,那老旧而粗糙的帘布随风飞舞,若轻柔的绸,盐晶浓烈的气息随之而来。他有几分犹豫地垂头,见另一显著变化乃是女孩怀中的书包消失不见,而如今她是自由,自在的,因此得以站起,微笑如星闪烁,看向窗外,唯只手上,仍握着那碎屏的手机。她目视海岸,面孔静谧,活泼而长久,一言不发,倒使他感慨了——这空间已彻底化为一种心相和信念的交错,作为另一个存着一颗“核心”的个体,他自可做出自己对这空间的一二修正,然最终,叹息而止。闻此,女孩垂头望他,他却不知为何,避目不看,听见这海风的暗蓝中,从记忆深处泛起的波涛:
这不公平,对么?
凡是有心,有情的存在,皆可改变,皆可跨越所谓客观(exterior)的限制而去向善(goodness)。
可能性就在这——为何这存在在界域之底的心灵,便要受如此物质世界的限制,不得解脱?
噢,是的——我们发誓(vow)。
要改变这一切——
“嘿。”女孩说,正在他猛然颤抖时,这声音也恰使他从空无一物的汹涌浪涛中抬头,望向她。
好吧,也许我们终于是无法改变这天定的道理的,但起码,也许我能为这孩子做些什么。他想到,默然无言,但每望愈深地,见她这显然已受损毁,至摇摇欲坠的精神,这过早而心损力弛,许是凭着一丝执念向他微笑的面容和心;窗外蓝海显着“唯一界”独特而无言的生机,他的脑海里,却复而出现那花庭外,生力已去,幽魂徘徊的大洋。
女孩和他如何相似……
驾驶座上,黑暗聚集,悄无声息。
“你喜欢海吗?”忽而,他听见她问,抬头去见,而后恍然点头。
“我想应该还算喜欢。”他说,张开手,不由自主地望手心地纹路:“‘海’是所有水的聚集——也就是所有心灵的聚集。魂魄从其中来,终于也回到其中去。我猜人的心从某种程度上,恐是对它有归属感的。”
“噢。”女孩回答,沉默片刻,若思索他的话,而后欠身坐下,靠着大窗。这车窗的玻璃变干净了,防晒膜消失不见,唯一所映,唯一所照激就是那在视线和环山路下的海。她贴将脸贴在窗前,久久望着那蓝线。
“所有灵魂都来自其中?”
她反问,他试着解释:“用语言只能这样描述,但说到底,‘外海’——天使生活的空间和这儿是不同的。不过,大体来说,这样认为是不错的:所有的灵魂都曾来自不分彼此的流动中……”
“那山呢?”她突然偏头,问他,让他有几分错愕。
山(The Clod)?
“对,山。我曾经有个朋友——我叫她,E,好了……她就更喜欢山。我有种感觉,要说我的灵魂来自海,那她的灵魂就来自山,不过,严格来说,也是海——因为那更像是山与海交错时在浓林密石间产生的气和乳白色的雾……”
“……E?”他重复这个名字,喃喃自语。
“对,E。当然,她也有大名,不过我就不告诉你了……”
“原来如此……”他轻轻咂舌,想到了一个更险峻的问题,同时,也似从这坠梦的过程中清醒了几分。约是听见这个名字,他忽而再清晰不过地回忆起他在进入拟态前的举动,以及他本可以给E造成的麻烦——诚然,E对祂们的群体仍有误解,但祂帮了祂不少,原先,祂不打算靠E的仪器制造拟态,最后却忽想,不如将这仪器夺到手,一并洗清E的嫌疑,便算对祂最后的回报,从此两清。
祂如今怎样?康复了么?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只愿祂聪明些,在协会逼问时,别漏了马脚……
他需要担心么?思及如此,他又是苦笑:E毕竟是个团体领袖,比他是圆滑多了,不如说,这就是祂们必须分道扬镳的原因。
“……嗯,不过这么说,也不太对。”女孩道。他回神,勉强微笑,询道:“什么不太对?”
“是的,你自己也说了,灵魂仍然不来自山,而是飘离至山的水汽。所有的山也都来自于水,只是在百千万劫的变迁中,有些魂魄可能太久没有回到了大源了。水是灵魂的源头,山,更像是灵魂躲藏的地方……”
“——不,我的意思是,那个说法太美了。”
女孩说。他吃了一惊,停了他企图给予这孩子些启发的温柔言语,见她的面上忽浮现一种沉重的郁结。她的脸孔绷紧了,双目在漠然和仇恨中变换,强烈而笔直地盯着前方。
“遗憾的是我潜意识中还是认为她是‘美’的,但,不。”女孩说:“她已经变丑了,像世上的所有事物一样。”
海风温和而广大的吹拂。中巴拐了个弯,向山,背后,向下,向最低处驶去,没过多久,就不见海,却向海去了。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xFGoxQIUI
“我俩以前是好朋友。”女孩说,撇着嘴。他弯腰听着,神态拘谨而认真,似在担忧一个孩童的心情,以那长辈关切的态度。
“但现在不是了。”她合上手,带着一丝古怪而诡异的混杂着释怀,阴森和仍然,几分孩子气的,恶狠狠,宣布道。因此,他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呢?”
她抬起头看他,眼神忽而清澈了。
“因为她背叛了我。”孩子说。“背叛?”他喃喃,似觉得这个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不可思议,而这女孩,身上实在有种不拘小节的气质,或,相反,她在某些方面太明事理,不太容易为小孩间的问题记恨。
“什么样的背叛?我的意思是……”他斟酌道:“当这背叛发生的时候,你们多大?”
“二十三岁。”女孩回答,接着叹了口气。中巴仍行驶着,环山下降,但先前的清爽和灰蓝都褪色了,他再度感受到先前穿越隧道的灼热,随她后靠在椅背上的叹息而起。
“她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抛弃了我——不,她根本就没能帮助过我,尽管我们以朋友相称。我知道,我知道——”
她重复这个句子,有些厌倦地甩了甩手,蹙眉道:“我知道这种背叛无处不在。我知道没有人会真正帮助另一个人!我告诉我自己我放下了,但是我还是——”
她嘟着嘴。
“没关系。”他柔声道:“这很正常,孩子,谁愿意被朋友——”
背叛?他意欲柔和地吐出这个词,却感受到其中的讥讽——哪儿有朋友——哪儿有爱——在这个苍茫天地中?
他的眼中又氤氲着灰海中的蓝雾了;他抿着双唇,努力微笑了一下。
“你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吗?”孩子问。就在他陷入一种反身性的忧郁时,她却忽然好了,尤其冷静,甚至冷漠地望向他,他仍为她如此迅速的转换,如此幼稚而沧桑的结合而感到惊讶,不过还是回答:
“……可能曾经有过吧,不过那都是我的家人,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朋友。”
他笑笑:“朋友到了一定程度,就变成家人了,是不是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你现在没有了咯?”
他想到E,又是犹豫。当然不是,对不对?他和E观点简直背道而驰。说实话,就E最后的表现来看,他以为祂是有些迟钝的……
“没有。”因此,他最后说。
“很好。”女孩点了点头,又颇冷酷地转向前方,似高兴自己的观点得到证实了:“世上果然是不存在真正的友谊的——也不存在真正的爱。”
她顿了顿,眼神一沉,复说:“起码,现在不存在。”
他认为他如今是全然不理解这个孩子了,只能小心翼翼地推进,道:“我看出来她对你的伤害十分大了……”
“不是她,对,我——她没法伤害‘我’——说实话,‘我’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孩子‘啪’得一声将他打断了,面上又浮现那熊一样狰狞而烈火般得神色:“是她的想法!她的想法让我感到恶心——我们说好了彼此关爱,她却玷污了爱。她让我失望,让我绝望——绝望于这个没有爱的世界——”
“噢,噢,别生气。”他也说不上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手忙脚乱地比划,发倒让她又笑了。她的阴晴不定叫他如临大敌,见状才松了口气,轻声问:
“那,你们一开始是如何成为朋友的呢?”
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而只感周遭的灼热再度停了;她的神色平静。
“嗯,这倒没法否认——她是第一个对我的原创作品表示欣赏的,我不知道你们那当作家是什么感觉——但这儿呢,我们打一开始创作,写原创是很有可能无人问津的,且人们秉承一个‘千挑万选’的原则,只看成品,不看潜力,并且品味,怎么庸俗,怎么浅薄,怎么残酷,怎么猎奇,怎么表现人性的丑恶,怎么好。我有东西想写,但世界压着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写点什么。我能和谁说呢?没有交流,没有一点聆听——”
她露出了个痛苦的神色,继而恢复了平静,继续说:“我以前在这个创作圈子,在这个世界上,在我的家庭里,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个笑柄,一个蠢货。我以前也有个朋友,不过她照样背叛了我——我该习以为常了才对——那个朋友,对我的原创没有兴趣,起码我当时那样以为。”
她嘟哝了一句:“我搞不懂她。”
他无奈地笑了笑,意欲宽慰,又听她开口,说:
“所以,再怎么说,无论这是假的,还是客套话,还是某种阴差阳错——我得承认。”
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她冷酷,凶狠,盛着泪光而漠然的眼望向前方,蓝光再次从天边出现了,中巴行驶,沿着山,向着海。
“没有E的出现,给我的一两句鼓励,一些温柔的言辞,我可能根本不会开始。最终,我只能接受,她的存在,她给我的刺激,给我的苦涩和动力,都不过是叫我领悟最终结论的一场必然经历。”
她说:“都过去了。”
她的语气在这时如她的言辞般,刹那间变得极其平静,叫他意外,而,就在这时,中巴开始盘旋下降,转过了弯,海再次出现了,他有些奇怪,用余光看了眼驾驶座,但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他闭上眼,而,再睁开时,他微笑,问女孩,仍同哄孩子般,道:“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能有什么结论呢?他苦涩而平和地想——所有人,在这世间,从梦中醒来后,都只剩下空虚……
女孩抬起头。两人对视,她的泪水滑过面颊,但她已极其平静,甚乃纯洁;思及她先前的埋怨和愤怒,这不得不说是奇迹,而古怪的。
“我意识到我追求的东西尚是与世无存的。”她轻声回答,而就在这瞬间,他看见她皮肤下那个属于女孩的灵魂穿透她粗野的表面出现了,她的声音柔和,平缓地呢喃,就在他错愕的神色中:
“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我也不能为任何事感到悲痛——像从前那样。”
女孩说:“我必须要能超越一切,才能完成我的理想。”
他的唇轻微分开;蓝海在他面前展开,车辆下行,中巴前的风铃叮当作响,像笑声。
“呵呵。”
而,真的有阵笑声。
“诗王”骤然惊醒,看向驾驶座,只见那后视镜中,头一次,在蓝光的照耀下,一双绿眼出现 ,看向后方。那眼镜的主人似笑了笑,眯着眼,复望前路了;已下了山,大道开阔,直通海滨。
“您怎么会……”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话说不出口,而,这时,听到身旁那女孩窜了起来,在他之前,便叫道。
“Salome!”女孩说:“你在开车呢? ”
Salome?他茫然地听着,只瞧着那司机伸出手,比了个肯定的手势,而缓慢地,一阵如乐般幽暗的声音,便 自那处传了出来。
“Yes.”那司机回答道:“I shall drive you to the seaside. You may chat.”
司机笑了:“It Pleases me much!”
ns216.73.216.17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