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林間瀑布,洗去惱人炙熱。岸邊矮樹下,喬達利頓手裡捧本書細讀,耳邊則聆聽少年們在水中嬉鬧。
幾天前他接到任務,偕同公爵兩名養子,前往領地東北方的碧林古道,迎接明日抵達的騎士。
那位騎士預計夏季滿月的第二日抵達,於是三人提前一日出發,並在途中經過這座美麗的瀑布決定稍作休息。
瀑布的水流湍急,下方水潭深不見底。是那種到了夏天,父母親會用水鬼抓交替來恫嚇孩子們千萬別接近的危險水域。而這裡距離城鎮遙遠,要是出了意外,勢必來不及求救。倘若不幸被漩渦捲入潭底,恐怕連屍體都會卡在渦流之中難以打撈。
老人好整以暇地翻了一頁,他六十過半的年紀,得趁著還有陽光時閱讀,不然到了晚上,用昏暗的燭光看字,可是非常吃力。他翹著腳,盯著書本的餘光瞄見布萊克先行上岸。
「師傅在讀什麼?」青年一把抓起披在岩石上的毛巾,搓乾不停滴水的頭髮向老人問道。
「跟你兄弟借來了的英雄傳記。」喬達利頓又翻了一頁回答。
「我之前看其他書本評論,那些內容多半杜撰。我倒蠻好奇,依您的經驗來看,這本書可信度有多少?」布萊克將毛巾捲起,小心翼翼地擦著後頸問。
布萊克身上有著純種魚人的古老血脈,他一頭靛藍近黑色的長髮,好似無星的夜空。鬢角後有一對鰭,底下有孔,功能像人類的耳朵,人們稱之為耳鰭;而琥珀色的雙眼在水中能看得清楚。後頸則有濾水的鰓紋,使他能在水中呼吸,上岸時和肺巧妙交替。
他張開手掌,可以看到中指至小指間有層方便划水的薄膜,使他能無懼急流地盡情悠游。除此之外,他和其他十七歲的大男孩無異,活潑且反應靈敏。
「英雄們都擁有超乎常人的奉獻精神,而我不過是運氣好,能在戰亂中苟且圖生。」老人向布萊克解釋道。
「您這份謙虛不好學呢!」布萊克換上衣服,並將長髮紮髻回道。
他喚作師傅的喬達利頓,年輕時遊歷四方,憑著高超劍技在國家比武中屢屢奪冠。返鄉成家以後,擔任領地的教頭;而十四年前更與公爵平定內戰,戰功彪炳。
由於喬達利頓的家鄉,是以飛鷹作為徽紋的普頓萊斯,因此世人們尊稱這名當代英雄為-黑鳶劍客。
「慢慢來吧,年輕人。」喬達利頓平和笑道,他抬頭見日光轉黃,心裡推估時間說:「差不多該找地方紮營,叫夏格那上岸囉。」
布萊克聽完走到潭邊,拿起一根樹枝,像吸引鱷魚般,不停敲打水面。沒過多久,另一名少年從潭子中央探頭,緩緩游向岸邊。
「今晚一魚三吃!」少年上岸時,手裡拎著三條肥美的溪魚,臉上洋溢燦爛笑容。
「原來你繼續待水裡,是要給我們晚餐加菜。」布萊克歡喜地從兄弟手中接過漁獲,腦中已想著牠們變成佳餚的模樣。野外炊事總能讓住在城裡的男孩興致勃勃。
「剛才在水底埋伏時不小心出神,還作了個夢。」夏格那將毛巾包起腦袋,吸乾濕髮說。
「作夢?那不叫出神,是睡著!」布萊克糾正道,他十分清楚泡在夏天的溪水中,就好比冬季裹著被毯坐在火爐旁,舒適的溫度用不了多久時間就能讓人打鼾。
同為公爵養子,年紀較小的夏格那,一樣擁有魚人血統,但就外貌而言,上天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用心著色。
夏格那擁有一頭顯眼的即肩長髮,像是不小心把顏料打翻在頭頂。他髮根長出淺藍的色澤,但到髮尾卻褪成淺金及白金色。而從鬢後竄出的耳鰭,彷彿琉璃飾品,透明地能讓光線穿透。
此外,他的瞳孔有兩輪色澤,外輪是透徹的湖水綠,內輪如琥珀般閃爍。據他自己說,在功用上應該和布萊克差不多,同樣能在水裡看得清清楚楚。可他的指間卻與一般人無異,沒有薄膜,因此他不會想跟兄弟比賽游泳。
「喬達師傅看到哪裡啦?」夏格那見喬達利頓正讀著自己珍藏的傳記,好奇問道。
「遊俠魏莫昂赫初次遇見他的夥伴貝爾爵士。」喬達利頓用書籤繩分好讀到的頁數,闔起書本說:「很久沒有看他們的故事了,這本書再借我一陣子,到時候向你報告心得。」
夏格那裂嘴大笑說:「沒問題!讓我靜候您的評語。」
「那傢伙最後不是迷失在荒野中?而且後來人們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些人甚至認為,他不該被記在英雄傳記裡。」布萊克讀過書中人物的故事,不禁提道。
「遊俠都有一套自己的準則,他們行事作風本就飽受爭議。如果只會惹事生非的話,那就跟地痞流氓沒兩樣。反之行俠仗義,則會被人們稱上英雄。我想或許就是這種亦正亦邪的形象,才會吸引人。」喬達利頓繫起長劍向兄弟倆說道:「魏莫昂赫常講一句話:選擇如何死亡。我倒是相當認同這個看法。」
「我反倒覺得像喬達利頓,晚年有個安穩的落腳處,還能教導這些後生晚輩,才是成功典範。」布萊克用書中旁白的口吻鬧著師傅說。
「哈哈,巴結我可沒有任何好處。」喬達利頓走到樹林邊,解開馬兒的韁繩說。
待夏格那換好衣服,三人便策馬離開樹林,馳騁在平緩的草原上。當夕陽將其抹成棕紅,他們選了一處潺潺溪畔紮營。
天空中,星夜與晚霞像似相互較勁,草原上升騰輕煙隨風飄散。充做吊桿的樹枝插在土裡,一鍋熱湯懸在火堆之上。
夏格那將蔥打了結,把薑切成條,趁著水滾丟下備好的辛香料入鍋。接著蒸氣夾帶香味瀰漫,現在是煮湯最好的時機。
布萊克急忙把處理好的魚,從頭至尾塞到鍋裡問道:「這要煮多久?」
「應該不用半刻鐘。」夏格那隨興又加了點肉乾屑進去答道。
「你們還要多久,老人家餓不得啊。」喬達利頓餵飽坐騎,逗著兄弟倆說道。他轉頭,打量著遠方的山丘繼續說:「你們親戚家的守衛也差不多該開飯了。」
「那裡有人嗎?」布萊克朝老人看的方向望去,卻什麼也見不著。
「要是這麼容易被你看見,這座獵場就不會屬於他們的囉。」喬達利頓撫摸馬頭說道。
「不過他們真愛記仇,既然是親戚又是封臣,禮貌上好歹來迎接我們嘛。」布萊克拿刀背刷去另一條魚身上的鱗片唸道。
「我聽父親說過,他們不稱這裡為領地,住的地方則叫部落。內戰後和家族漸行漸遠,但詳細情況就不是很清楚。」夏格那熱起煎鍋說:「但我也聽父親提到,上一任史貝羅尼的頭目是位了不起的男人。」
公爵的遠親,史貝羅尼一族,群居在森林之中,沒有城牆保護。山野與草原是他們的獵場;他們相信世間有神靈與妖精存在,並且會施展魔法產生自然現象。而親人去世後,會成為祖靈,保護族人,並幫助漁獵及耕作得以豐收。
由於他們的信仰與傳統,將湛藍的大海視為入侵者的領域,因此可以理解他們偶而接些城裡的手工活,販賣繡工精細的布料與獸皮外,鮮少與靠海的城鎮有更多接觸。
「內戰時我才兩歲,只有微薄的印象。還是有請身為活歷史的喬達師傅來講古。」布萊克把玩魚嘴說。
「你們父親年少時為了拓展南方列島亞曼埃爾的貿易,邀請遠房堂兄,亦是當時史貝羅尼的頭目同行。這對他們部落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壯舉。」老人邊說手沒停下,幫馬兒打水道:「可這趟旅途,只有羅倫斯大人一人歸來。之後內戰,你們祖父又向部落徵走大批男丁,老弱婦孺則在避難時,不幸遭到叛軍突襲,最終僅存寥寥幾十人。」
「一連串不幸,想必會讓守護彼此的誓言變得相當脆弱。」布萊克將魚丟到煎鍋裡插話。
「但不管是史貝羅尼還是繆芙茲,同族血脈的羈絆能追溯千年,他們自豪又重視這點,所以不會讓雙方的關係斷絕。」喬達利頓堅信道。
「從遠方緊緊盯著我們,怕我們出事又不想靠太近。」夏格那晃動煎鍋猜想,那應該需要漫長的時間來修補關係了。
「看照我們的守衛,年紀應該跟你們差不多,經驗不算豐富。再晚一點與清晨時會再多一個人。」喬達利頓瞇起雙眼說。
「那我守夜時躲到溪裡,看他會不會發現咱們突然少一個人。」布萊克惡作劇講道。
當夏格那將鍋內的食物盛盤,完成了最後一道菜餚時,銀河已在天空延綿,偶然浮雲飄過,遮不住斗大的滿月。
他為師傅打菜,臉上充滿信心地說道:「我每日晨訓前,廚子都還沒上工就給自己準備早餐,如今磨練出一手優秀烹飪本領。」
「如果打仗了,你千萬別去伙房幫忙,免得先餓死一票將士。」喬達利頓打趣道,他嚐了口給醬汁包裹的魚片,那鮮美彈牙的口感與濃郁的滋味令他訝異地睜大雙眼稱讚:「有兩把刷子!」
「相比之下,或許遠方的傢伙正啃乾糧,羨慕我們有魚吃。」布萊克喝口魚湯挑起一邊眉頭說。
「搞不好人家有老婆為他準備豐盛的飯菜。」夏格那吸允指尖上的醬汁說。
「情何以堪?」布萊克故作憤怒道,並向喬達利頓追問:「師傅,父親有提過,我們會跟哪個家族聯姻嗎?還是我們的身分不好找對象?」
「排隊吧,你倆姊姊都還沒嫁人,急什麼?不過你們也能趁這段時間,去追求心儀的對象。」喬達利頓身子坐直向兩人說道。
「珍惜養子的自由啊,兄弟。我們沒有繼承壓力,不一定非得找門當戶對。」夏格那一手搭住布萊克的肩膀,淺淺笑道。
用畢晚餐,喬達利頓的年紀睡得早,他迅速整理完行囊便進入帳篷,留下兄弟倆繼續閒聊。
「外頭的星星看起來比城裡得多呢。」布萊克聆聽四周蟲鳴,眺望著夜空,猜想應該會有流星劃過。他將武器繫上腰際,調整皮帶鬆緊說:「你知道明天迎接的騎士,是第一位星辰騎士嗎?」
「第一位跟最後一位有什麼差別?」夏格那雙眼開始矇矓回道:「同樣都來自星辰的魔法,灌注在騎士身上……。簡直是拿人做實驗!」
「聽你這麼說,還真有點像。之前三位都怪可怕的,話少又從來沒在我們面前脫下頭盔,行為舉止都神神秘秘。」布萊克摸著劍柄末端的圓球說:「很難想像當初怎麼靠他們來扭轉戰局。」
「搞不好是魔法師用顆水晶球在首都操控他們,不然怎讓陛下能高枕無憂?」夏格那漫不經心地起身說道:「我也該走去夢鄉,時候到了再跟你換班,尊貴的黑髮王子。」城堡裡的幫傭們都會這樣暱稱布萊克,這出自他古老的血統,也是古籍中記載魚人王族的特徵。
書裡有段寫道:狂風怒濤下,魚人之王任靛黑長髮飛舞,他低沉唱頌。深海巨龍聞聲甦醒……。
不過,這也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當時魚人從海岸向內陸侵略,陸地的人們結盟抗戰,獲得最終勝利。緊接著,便是駭人的種族屠殺。據說一部分的魚人逃至海外未遭滅種,直至一百年前才重新開始與王國通商貿易。至於擁有和自己同樣髮色及血脈的人,除了逝世的親生父母和兄弟外,布萊克再也沒見過其他純種魚人。
有實無名的魚人王族,那我大概就跟瀕臨絕種的江豚一樣。如果今天要結婚,父親會幫我找位魚人女孩延續血脈,還是跟一般的貴族人家聯姻呢?等我跟師傅一樣年紀時,會不會就是世上最後一位純種魚人?布萊克望著四周漆黑的草坡心想。
他給營火添了些粗柴,朝著應該是史貝羅尼守衛的方向,招了招手。反正對方也不會有回應。心裡則想到:那傢伙浪費了兩天,看著一名老人帶著兩個小鬼露營。與其虛度這段時光,還不如在他舒適的部落裡,唱唱小調,逗樂妹子。
一片烏雲由北方飄來,遮蔽月光,周遭蟲鳴頓時安靜,讓他能聽見不遠處傳來細微騷動,而那響聲帶著規律的節奏。
布萊克推測應該是有人朝營地走來,但他看得不甚清楚,只能多少見著幾團黑影緩緩朝營地邁進。
「史貝羅尼?」他站在帳篷的陰影處喊道。
「我們迷路了,看到這裡有火光,希望您願意分享溫暖的營火。」對方用嘹亮的聲音回答。
喬達利頓這時從帳篷裡出來,腰上已繫好長劍;夏格那則一臉無奈的拎著武器跟在後頭。他們見五名身披薄斗篷,肩背輕囊的旅人走入營火光芒中。
「打擾三位休息。」領頭的中年男人身材壯碩,理著整齊的平頭。他攤開雙手致歉:「我們從凝慧城來,打算前往普頓萊斯,誰知道會在這荒野裡迷路。」
「不搭船,不走大路,你們是苦行的僧侶嗎?」喬達利頓揚起一邊眉頭問道。
「我們和船家起了點爭執,被丟到就近的渡口。」中年人苦笑回答:「之後沿途叉路太多,當我們發現走錯路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喬達利頓打量旅人們,瞧他們一身輕裝,除了中年人外,其他四名皆是年輕人,身材比起布萊克他們魁梧許多,其中三名一樣剃著精悍的短髮,臉上還有些傷痕,而最後一位則兜帽蓋在頭頂見不清容貌。
他們的斗篷下藏著武器,雖然打扮與談吐不像盜賊,但為了不引狼入室,老師傅用拇指推開劍鞘說道:「我們今晚不歡迎客人,看你們是要折返還是往前,總之千萬別把腰上的傢伙亮出來。」
「我就說瞞不過黑鳶劍客吧。」中年人側頭看了其他夥伴一眼,雙手順勢往腰際一伸,抽出匕首與短劍。
「從我少年時不斷聽人們提起這個稱號。」兜帽遮住半張臉的男人蠻不在乎的亮出武器回應:「不曉得如今是否名過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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