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森林中,清晰可見身旁掠過的樹枝,倉皇躲避的動物與顛簸不堪的林道。露斐兒覺得自己像頭猛衝的山豬或熊,沒有東西能擋住去路,一股勁兒往前。但她明白,自己正拼命逃避,不敢面對殺害親戚的事實,不敢回想族人仇視的眼神。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往哪個方向,最後撲入一池清澈的水潭中,身體受到水的阻力牽制,情緒跟動作才逐漸緩和下來。
高掛的月兒讓小潭閃爍波光,露斐兒發現,覆蓋身上的黑液,在水中不斷暈開,連月光都無法反射。這使她想脫除滿身的黏濁液體,並覺得自己遭到這污穢支配。
她雙手下意識地用力搓洗身體,一直洗到皮膚刺痛,感覺髮絲落在肩膀,指甲見不著任何一點汙垢,才覺得終於擺脫掉那噁心的黏液。可回過神,卻發現水面已是一片烏黑,潭邊的芙蓉傾斜下沉、蘆葦枯萎彎倒、魚群浮起翻肚,這才令她驚覺自己是團不停擴散的毒素。
她倉皇地跑回岸上,不知所措,並對所作所為後悔不已。心裡則想起族裡訓誡,只有惡靈才會塗炭生靈。那麼現在的自己就是惡靈啊。
襲來冷風打斷徬徨,令她發起哆嗦,赫然發現身體赤裸。並想起從前曾經聽聞,古時候在城裡做了羞恥罪惡的事,會被處以裸身遊街,遭路人凌辱與謾罵。
露斐兒呆望小潭,分不出自己的顫抖是出於害怕或是寒冷,她雙手搓著臂膀,毫無方向地沿潭邊走。混亂的腦袋裡,不時會閃過她攻擊茵柏與夏格那的作為,那就像刀割、像針扎,使她難受閉眼,可是畫面卻始終揮之不去。
直到明月即將西落,她從水潭支流旁的小徑,進入一座荒廢的城堡。
走進側廳,眼前是一座石砌的旋梯,上頭垂掛破舊旗幟,已分辨不出圖樣;她毫無目標地往樓下走。沒有預期旋梯通往哪裡,或許是地窖或許是監牢,但都無所謂。
最後她在地底的黑暗中摸索到一處凹陷,身子剛好能蜷縮在裏頭,上面還舖了像蓆子或是布幔的東西。露斐兒把自己裹起來,好似能感受些許溫暖。
周遭漆黑而無聲使她終於平靜,她隱約看到瓦伊坐在爐火前攪拌鍋裡的湯,低聲哼唱族曲,音節平緩又悠揚,可那個景象的輪廓尚未清晰。露斐兒便已經沉沉睡去,僅餘爐子那團模糊的火光。
「我們的族語是什麼?」男人的聲音開口問道。
阿克拉有不少族語,你問哪一條?露斐兒心想。
「受恩莫忘!」男孩的聲音清楚地回答。
「沒錯,為什麼?」
露斐兒睜開雙眼,黃橙的午後日光灑入廳堂,環繞的雕花書櫃幾乎觸及彩繪屋頂。眼前鵝絨墊的躺椅、藤編沙發交錯擺置,圓形茶桌上頭擺放幾盤看似可口的甜點。
一位淺棕短髮的男人,身著深綠束裝,胸前用銀線繡著一枚盾牌,裡頭再用藍線刺紋一棵樹。他雙手擺放腰後,身段挺拔,走到同樣擁有淺棕髮色的男孩身旁微笑問道。
那名男孩看起來七、八歲左右,稚嫩的臉蛋上閃出翠綠瞳色,他歪著頭想了又想,搖搖頭。
男人轉身走來,朝向自己露出燦爛的笑容問道:「小星星知道嗎?」
一隻手輕輕撫摸頭頂,露斐兒才發現自己正給人抱在懷裡。她仰起頭望向女人對自己溫柔說道:「她還不需要知道這件事。」女人身上帶有令人安心的香氣,是母親才會散發出那種獨有的味道。
男人聽完笑容更是燦爛,他伸出手指逗逗她的臉頰,回頭慈祥地向男孩問說:「亞瑟,你是繼承人,之後由你跟妹妹說這件事,可以嗎?」
「好的,父親。」男孩挺直身子精神抖擻地答道。
「非常好。我們的族語:受恩莫忘,是為了時刻抱持謙虛之心,感激幫助家族的人們,他們施予的恩情是家族茁壯的養份。」父親雙手搭在兄長的肩膀上,彼此眼神深深交會:「也提醒我們,數百年開拓這片草原至今,都不忘根本。」
「父親,您之前說道的誠信呢?」男孩問道。
「都包含在族語裏頭,你將隨著成長,逐漸感受到。」父親回答。
「小星星,想睡覺嗎?」母親低頭對露斐兒說,露斐兒這時才發覺自己的身體變得好小,大概跟嬰兒沒兩樣,甚至沒法開口應答。常理來講,她應該對眼前的家人感到陌生,可卻不明究理地覺得十分心安,甚至完全認為自己與他們是一家人,而不是阿克拉的頭目,更不是那頭可怕的怪物。
她將頭埋到母親身上,感覺雙臂溫暖環抱自己。母親的味道令她準備再次踏上夢鄉。意識消失前覺得小星星這個暱稱聽起來十分逗人,不曉得小星星真正的名字是什麼?但不管叫什麼名字,反正不會是露斐兒。
蟬鳴響亮,將阿克拉女孩從睡夢中喚醒。她深深吸口氣,嗅到一股滯悶潮濕的氣息。一道陽光從上方入口撒落,使地底不再那麼漆黑幽暗。
當視線變得清晰,她發現昨晚裹在身上的,是這座城堡的旗幟,那上頭用從外而內由淺至深的綠色打底,中心是一枚繪著藍樹圖案的盾牌,與夢中男人衣上的徽紋相同。露斐兒披著旗幟,深覺自己必須趕緊找件衣服,不然對這家族實在太過失禮。
她起身環顧四周,瞧見身旁的牆壁鑿出一層層隔間,幾乎每個隔間裏頭都放置著由頭至腳排列整齊的枯骨。她眨了眨眼,要是從前可能會大吃一驚,但現在的自己比死人更加可怕,也就沒什麼好在意了。
地下是這座城堡的家族墓穴,露斐兒手扶上沒存放屍骨的隔間,她往陽光灑落的出口望去,見到迴梯前方,幾口石棺排列成整齊的圓形。
上樓前,她經過石棺旁,回想昨晚應該是累得沒注意到它們存在。並見到每口棺蓋上都有像圖畫書般,一半浮雕著平滑又細緻的圖案,一半再刻上亡者的生平敘述。
唯獨最靠近旋梯的幾座棺蓋上頭,沒有精緻的圖案,只有簡略的幾句。
「拉德蒙男爵,克蘿伊男爵夫人……,遵循族訓,伴隨家族長眠於此。族語依然永存於世……。」因為字少,露斐兒才想讀完棺蓋上的刻字,但上頭幾個字實在模糊難辨。
走上大廳,藤蔓攀長整面石牆,植物的枝枒從裂開的地板中萌生。雖然這座城堡看似荒廢許久,但露斐兒從傭人的衣箱裡找到連著兜帽的長袖與混麻褲裙,而這些服裝的樣式並不陳舊古老。
她趕緊套上衣服,除了上衣寬鬆了些,下身的褲裙能束起腰帶倒是方便活動。她更慶幸這身衣服保存良好,沒遭蟲蛀與發霉。加上現在是夏季,只要不下雨淋濕,單件穿著,也不怕著涼。
此外,她也花了好一陣子在傭人的床櫃下找到一雙涼鞋,雖然尺寸大了點,但多套兩層襪子再把鞋帶繫緊,也就能加減穿著。
找尋鞋子的途中,露斐兒在櫃子抽屜裡找到了帶些鏽斑的小刀,半顆打火石、空酒瓶與麻布。雖然她覺得還需要一塊毯子,但這裡似乎曾遭洗劫。目前能找到這些東西,已屬莫大的幸運。
探尋完一樓,手撫摸冰冷光滑的石牆,走上大廳旋梯。她沿著迴廊推開迎面的大門,見到廳堂裡倒塌的雕花書櫃壓在天鵝絨躺椅上,茶桌與藤椅佈滿灰塵。正午的陽光,由外頭露臺撒進來。
她走入廳堂,抬頭見到斑駁的彩繪天花板。夢裡的母親抱著她,坐在靠近窗邊的藤椅上,父親和兄長剛好站在書櫃倒下的地方,一家人的樣貌再度浮現腦海中,淚珠霎時隨目光移動從她眼眶裡滾出。
露斐兒不曉得自己為何突然哽咽,她奔出廳堂。一路衝到地下,吸著鼻子癱跪在石棺前,模糊的雙眼見到棺蓋上刻的字,開始放聲大哭。
拉德蒙男爵,克蘿伊男爵夫人、拉德慕之子,她確定石棺上刻的三人,就是夢裡頭的家人。
她擅自闖入他們的家園,打擾亡者安息,但他們就像知道露斐兒有多麼委屈難過,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夢,好好地撫慰她。
露斐兒趴在石棺上痛哭,將痛苦、緊繃與不知所措的情緒完全宣洩出來。
漸漸的,她覺得心裡不再那麼難過,情緒終於平穩下來。淌著淚水的視線,認出石棺上最後刻的幾個字,那潦草到幾乎難以辨識的『受恩莫忘』,心裡則回想起夢裡的父親說道:不忘根本與初衷……。
這一刻她好想回家,但不知該如何回去。想起離開部落的夜晚,豁然憶到黑鳶劍客帶著大夫前來,他們說她受到了詛咒,魔法師們才有辦法解開,並向瓦伊提道:王國魔法師謝穆斯大師以及沃德雷夫夫婦。
只有魔法師們才能解開這個詛咒,那就是她回家的希望!
但是以眼下的情況,不知自己何時會變成怪物,為了避免傷及無辜,首都之路絕對不可行。
露斐兒仔細思索,她應該前往培育魔法師的凝慧城,找到沃德雷夫夫婦,那才是讓她回家的途徑。
有了明確的目標,她重新打起精神,額頭貼緊石棺,彷彿向家人作離別前的擁抱,心裡默默道別:我是阿克拉的露斐兒,謝謝你們昨晚的照顧。再會了,夢裡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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