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修是被一陣鳥叫聲吵醒的。
他勉強睜眼,望著頭頂上那道太過刺眼的陽光皺了皺眉,慢慢坐了起來。
渾身的酸痛讓他痛得齜牙咧嘴,但還來不及伸手按摩自己的老腰,葉修便覺得屁股下的觸感不太對勁。
這床實在太硬了——這是他第一個想法,要知道葉修自從十五歲離家起,哪個狗窩沒睡過,不管木板還是地上,他照樣睡得香甜——而且,太濕了,葉修下意識地把手放到大腿邊一摸,竟然抓到的是一把帶有朝露的雜草。
「……我操。」葉修對著滿手的草,終於忍不住說出了醒來的第一句話,還是一句髒話。
這話一說出口,葉修猛然覺得不太對勁,雖然他已經退役了,但職業選手的敏銳度還在,他怎麼聽,都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怪怪的,不像以往低沉,反倒多了一些讓人懷念的稚嫩。
「難道是生病了嗎?」葉修扶著自己的膝蓋默默站起,在看清四周的情況之後,他覺得自己大概不是生病,而是喝多了。
雖然他昨晚根本一滴酒都沒沾。
難怪自己會不適應。葉修想,畢竟他睡過沙發,躺過便宜旅館,也曾經窩在骯髒的網咖裡過夜,但倒是從沒像今天這樣,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夜宿過。
彼時葉修還有這樣苦笑的餘裕,可惜的是,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天上的太陽照得他渾身發熱,原本因為露珠而有些潮濕的褲腳,很快就乾了。葉修一邊躲避豔陽往樹蔭下移動,一邊自暴自棄地伸手摸了摸那株幾乎要五個成年人,才能勉強合抱住的粗幹樹木。
感受著掌心下傳來的粗糙觸感,還有前後左右只在電視上看過的叢林景象,葉修捏了捏自己的臉,挺疼的,看來不是在做夢。
他挽起莫名長了一截的袖口,強作鎮定地從運動外套裡掏出一根香煙,點燃狠狠吸了一大口後,卻聽見遠方傳來了更加銳利的鳥鳴。
葉修的臉色馬上就變了,因為他認出來,這就是方才吵醒自己的聲音。剛才在睡夢中他的意識有些模糊,現在清醒時倒是有幸見到那隻鳥從樹影縫隙間一閃而過,看那大小,鐵定不是自己常見的鴿子啊或者麻雀。
葉修一個激靈,連忙把煙給滅了。方才在慌亂之下,他想要用熟悉的東西鎮定情緒,卻想起自己正身處陌生的森林之中,要是這味道引來什麼野獸,那他這個戰五渣根本沒有自保的能力。
這不是在遊戲裡,葉修很清楚,但確切的認知到這一點,是在他循著水聲,來到那條清澈的溪流旁,看見自己倒影的那一瞬間。
「……」連續走了幾個小時的路之後,在疲累與震驚的雙層打擊下,他已經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只能慢慢地坐在溪邊,戰戰兢兢地用雙手掬水,撲打在自己的臉頰上。
纏繞在身上,令人不舒服的熱氣頓時散去,葉修用著沾濕的手爬梳自己的瀏海,長噓了一口氣。
「我這是穿越了……?」
葉修想起昨天晚上最後一個記憶,是聯盟主席馮憲君請客接風,讓他們這隊剛拿到世邀賽冠軍的王者隊伍,狠狠地大吃了一頓。
身為C國的領隊,葉修自然得要出席,只是沒想到,竟然連韓文清都被邀請來了,國家對榮耀的重視,可見一斑。
職業選手們幾乎都不能喝酒,但耐不住大家那顆年輕的心,光是席間那熱烈的氣氛,就足夠讓人沉醉了。酒席結束後,選手們分開搭乘計程車,三三兩兩地回到住宿的飯店。
葉修幾度想上車,卻被那群人故意找碴,搶了他的位置。注意到這一點,葉修只是笑了笑,索性站到了人群後面,徐徐地吸起煙來。
B市的夜風一點也不涼爽,倒是今晚的月光難得明亮,他站在月光下,手指挾著煙,默默凝視著自己的倒影。
『在想什麼?』
一個比他還高大的影子覆蓋在葉修之上,他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
『哥只是在想,到這個地步,好像沒什麼遺憾了啊,老韓。』葉修咧著嘴笑了,那不是韓文清見慣的嘲諷微笑,而是一抹安靜沉穩的笑容。
就跟今晚的月光一樣。
『什麼啊?老葉,你不要以為可以這樣拍拍屁股走人!我還要找你PK呢!現在你的時間多了個去了,本劍聖就勉強和你一天打個五場好了!』黃少天站在葉修旁邊,趁機插話。
『一天五場的話,都被哥虐成渣了,你們藍雨還想不想進季後賽啊?』葉修抬起垂起的眼皮,懶洋洋地望著站在不遠處,正對著自己微笑的男人,『文州啊,我真替你擔心藍雨的未來啊,不如趁現在窗口還開著,轉會來我們興欣怎麼樣?』
『如果喻隊有意的話,微草也很歡迎。』正在路邊舉手攔車的大小眼男人抽空轉頭說話,氣得黃少天直想跳上前跟他真人對打。
葉修靜靜站在原地,聽著這群熟悉的對手兼夥伴鬥嘴,他的手臂被人輕輕地拉了一下,轉頭一看,那張帥氣的聯盟的臉,正低頭蹙眉望向自己。
『累?』
『是有一點,畢竟時差跟年齡可是擺在那裡啊。』葉修笑著熄了自己的煙,拍了拍對方肩膀,『別擔心,小周,哥回頭照樣分分鐘在遊戲上虐你們。』
不幸中槍的各大公會會長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噴嚏,葉修當然沒有感應到,只是轉頭看了看周圍,『剩下我們了?』
『是的,其他人都已經搭車回去了,我們是最後一批。』身為國家隊隊長,負責確認人數的喻文州笑著回答。
葉修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剩下的這些人,心想這個組成是不是有點奇怪,但奇怪在哪,他也說不上來。
『車子來啦!老葉回去咱們打一盤!』
在王杰希的努力下,黃少天看著逐漸停下的車子興奮叫到,他拉著葉修的手,往路邊靠近。葉修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前方突然光芒大作,一台沉重的失控卡車,突然朝著他的方向撞來。
『葉修!』
一時間,尖銳的煞車聲與男人們的吼聲四起,在這夜裡特別響亮。
葉修的第一反應是閉上了眼睛,然後感覺到自己被厚實的臂膀包圍,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他竟然還笑了出來。
他想到的是那位出車禍而死的好友,沒想到自己最後的結局,竟然會跟對方一樣,這倒是不錯。
而更讓葉修感到開心的,是在最後一刻,他並不孤單。
「我們出了車禍,照理說,應該會被送到醫院才對吧。」
葉修抬頭望了望天,又低頭看了看水中滿臉狐疑的自己,從醒來到現在,太陽也從天邊爬到了頭頂,而在他發愣的當下,還有一路向下墜的趨勢。一路上葉修設想了很多種可能,但在他回憶起昨晚的事情,以及連結如今的狀況後,他得出了自己穿越的結論。
葉修終於忍不住嘆氣,比起慶幸自己還活著這件事,他更擔心的是蘇沐橙的情形,在另一邊,無論自己算是失蹤還是死亡,都會讓他的妹妹無比傷心。
既然能夠來到這裡,那麼,也有回去的可能性吧。葉修心知機率渺茫,但還是勉強自己打起精神來。他雖然幾乎是宅不出戶,但偶爾也會陪蘇沐橙看節目,最多是連續劇,偶爾還有野外求生等實境秀。
葉修在確保水源後,摸了摸自己的外套,他穿的是國家隊的整套紅白運動服,適合運動,具有保暖功能。但他還記得,自己早上醒來時,其實是覺得有點冷的,看來到入夜之後,周圍的溫度會更讓人不好受。
葉修知道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到目前為止,沒有遇到什麼大型的野生動物,目前的他還不能確定,那驚鴻一瞥的巨大鳥影,到底算是史萊姆等級的嫩怪,還是新地圖的小王。
葉修衷心希望是後者,小王要是打不過,還可以避開嘛。可是當他看見那條明顯的、足以容納兩個成年人行走的獸道時,他只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見太陽逐漸西落,葉修覺得有些心慌,他身上除了一身衣物,還有絕對不離身的一包香煙與打火機外,什麼都沒有。葉修第一次希望自己戴上那在打榮耀時頗為累贅的手錶,但又想或許這種判別方位的方法,在這個異世界沒什麼用。
他在太陽完全下山前,終於找到一個足以容納他一人大小的樹洞。葉修很謹慎地觀察了一下,裡面沒有異味,也沒有野獸留下的毛或是吃剩的骨頭,應該很安全。
未防萬一,葉修沿著這棵樹繞了一圈,撿了一些枯枝,盤算著太冷時可以點火取暖,他甚至在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上,找到了一顆乳白色的果實,有他手掌那般大。
折騰了一天,葉修的確餓了,但還沒有餓到不顧一切的地步。他小心翼翼地把那顆果實拿到水邊洗了洗,再回到今晚休息的樹洞前方,找了顆大小適當的石頭,擋住了大部分的洞口。
葉修縮在洞裡面,剛剛搬運的石頭不輕,一旦整個人稍微鬆懈下來,就讓他感到更加疲憊。他把頭埋在膝蓋裡,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他很想就這樣一覺到天明,最好就這樣睡到天荒地老,直到榮耀再現。可惜,現實卻是如此殘酷,他只能在半夜被自己肚子的咕嚕聲給吵醒。
聞著水果的香味,猶豫了一會,葉修輕輕咬了一口,等待了半晌,確認自己的身體沒有出現異狀後,便又安心地睡著了。
這一次他夢見了蘇沐橙。
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女孩,為了尋找他的下落,跟著陳果一起東奔西跑。而每一次的撲空,都讓她的眼眶微微泛紅,卻沒有再掉下眼淚。
葉修覺得很心疼,但也很欣慰,就算自己不在了,沐橙也可以和其他人互相扶持,堅強地活下去。
對於接下來自己無法參與心愛家人的人生,他感到有些心痛,而這股疼痛感化成一股炙熱的火焰,灼燒著他的胃部。
「……好痛。」
葉修按著自己的肚子,覺得現在大漠孤煙跟一葉之秋正在裡頭打架。他輕喘著氣,原本讓他感到安全的狹小樹洞,現在卻讓人感到喘不過氣來。
一道道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入領口中,葉修不耐煩地拉下外套的拉鍊,直接把衣服甩到角落。
「好熱……」
但這樣還是不夠,葉修覺得自己全身的熱量,都從腹部集中,然後向下朝著尾椎移動,接著,一道電流像是貫穿了他的全身上下,讓葉修的身體不住地打顫。
葉修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勃起了。
他勉強抬頭,從石頭的縫隙中,看見外面透著微微的光,天亮了。葉修閉上眼睛,企圖說服自己,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晨勃,是每個男人都會有的健康生理現象。
可同時,葉修卻很清楚,從昨天到今晨,自己是多麼疲憊又多麼不安,根本沒有處理這種心思的想法,而且,他的性慾一向不高,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如此激昂,甚至上火到無法控制的地步。
隱約間,葉修或許察覺到了原因,可這並非眼下的最佳解答。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準備把手伸入自己的褲子裡。
葉修還沒來得及動作,卻聽見面前的石頭,傳來咖搭咖搭的移動聲響,好像有誰在試圖移動它。
察覺到外面似乎有別的生物存在,葉修嚇得暫時忘記了自己欲待慰藉的小兄弟,緊張地屏住呼吸。
擋在洞口前的石頭幾乎有葉修半個身高大,光是搬運,就費了葉修所有的力氣。他原本還希望對方在移動未果後,會知難而退,而這個願望幾乎就要實現了。
如果不是那條銀色的細長尾巴,就這樣順著石頭的縫隙插入,並且一圈圈地將石頭纏繞,並輕鬆地把它掃開的話……葉修就這樣看著光亮一點一滴地灑落在自己身上,半是防衛半是死心地瞪著眼前的景象。
移開石頭的動物,是一隻巨大的銀色蟒蛇。牠似乎早已察覺到葉修的存在,在他的身形完全暴露在洞口時,銀蛇發出歡快的嘶嘶聲,那雙亮綠色的眼睛,此時正映照著葉修蒼白的臉色。
逃不掉了。這是葉修第一個想法。聽說蛇只要進食一次,就會需要好幾天的時間來消化食物,看這條蛇如此愉快的模樣,顯然就是把自己當成了久違的早餐。
「算了,反正我在這種地方,大概也活不久吧。」在電光火時間,葉修覺得自己已在腦內閃過了一次人生跑馬燈,自言自語道,「橫豎都是死,不如就貢獻出我的身體,成就你這隻畜生的霸業吧。」
葉修說得輕巧,只是在掏出人生最後一隻煙時,那手實在打顫得太過厲害,好幾次都沒點上火。
在幾分鐘之後,終於如願抽上一隻煙的葉修抬起頭,對著那顆碩大的蛇頭吐出一口白霧,「你這傢伙倒還真有耐心,知道要給我留點時間啊?」
銀蛇愣了一下,似乎對這煙有種忌憚,竟然就維持著盯著葉修的姿勢,倒退了幾步。
牠朝著葉修的方向吐出蛇信,緩緩瞇起眼睛,讓葉修有種被人渾身看透的錯覺,接著,銀蛇竟然發出了一連串奇怪的音節,末端的語調上揚,聽起來不像是蛇類特有的嘶嘶聲,似乎更像是在說話。
「你說什麼?」葉修急忙問道,看那蛇打量自己的眼神,竟然給他一種「兩人可以溝通」的錯覺,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說,「你會說話嗎?」
在他的連番追問下,銀蛇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種可稱之為疑惑的表情。
牠晃著自己的腦袋,突地把整顆頭都塞入了樹洞之中,剛好抵在了葉修胸前。
「……葉修?」
在幾秒鐘之後,跟著心跳一起傳入葉修耳中的,是一道遲疑的男聲,這聲音如此之沙啞,就像是好久都沒有開口說話似的。
「我是葉修沒錯。」在訝異自己竟然聽得懂對方說話的瞬間,有一股不好的預感,讓葉修的寒毛直立,「……你是誰?」
即使是一個退役的老選手,也不會減低他對於聲音的敏銳程度。光是聽對方喊出自己的名字,他不但捕捉到了對方那毫不掩飾的訝異與驚喜,也同時覺得這道嗓音莫名耳熟與懷念,他一定有在哪裡聽過!
像是要印證葉修的想法,銀蛇慢慢地把頭退出洞外,葉修顧不得害怕,連爬帶滾地跟了出來。
在茂密的樹林之下,一隻幾乎有三米高的巨蛇,就這樣盤坐在洞口前的空地上。
葉修啞然地打量著對方,目測光是那顆蛇頭,就跟自己的身體一樣大,而最末端的細長尾巴,和他的小腿一樣粗。
在葉修觀察自己的時候,銀蛇也同時看清了對方的長相,這人的確就是葉修沒錯。確認無誤,銀蛇的小尾巴倏地歡快地搖晃了起來,
在葉修震驚的目光下,面前這隻像怪物一樣龐大的銀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縮小。
密實的鱗片從牠的身上退去,很快地從頭上長出了毛髮和四肢,變成了一個人型。
「你是……」葉修瞠目結舌。
如果說,對於蘇沐橙,是葉修拿來放在夢中懷念的對象,而出事的那一晚,和他待在一起的那幾人,卻讓葉修不敢再想。
葉修足夠理智,有時候更因為太過理智而過於殘酷,在他想來,其他五人大約只有兩種結局:不是車禍重傷,就是像自己一樣,毫髮無傷地穿越到這個鬼地方。
他不知道哪個比較幸運,畢竟在這裡,就算四肢健全,也沒有榮耀可以打啊。
「葉修!」
對方略帶激動的呼喊讓葉修回過神來,他盯著眼前熟悉的人影,頓時產生出一股自己還在夢中的荒謬感。
「葉修。」
對方又再叫了一次,這聲帶上了他特有的溫和感,將所有的焦慮與煩躁沉入水底,只流出徐徐的清泉,滋潤人心。
「喻文州?」聽見這樣的嗓音,葉修怎麼可能還認不出他是誰。
被叫出名字的男人身體一震,接著,張了張嘴,像是想要呼吸,又想要說話。
「是的,我是喻文州。」
好不容易,喻文州終於從喉嚨裡擠出了聲音。
即使流出眼淚,他的目光依舊牢牢盯在葉修身上,深怕一個眨眼,這人就會從眼前消失。
他慢慢地朝著葉修走來,在極近的距離內,顫抖著伸出一隻手,握住葉修手腕。
喻文州的發抖得更加厲害了,但抓著葉修的手,卻陷得更緊更用力。這力道讓葉修微微皺起眉頭,而喻文州像是察覺到了他的不適,立刻放開了他的手。
「真的是你……」
喻文州以像是在夢遊般的語氣,小心翼翼地觸碰著葉修的臉。
在確認了葉修是個活生生的人之後,喻文州舉手擦掉眼角邊的淚痕,淚珠順著他的指尖飛出,在空中閃閃發光,連帶著,也讓他的笑容,看起來無比燦爛。
「好久不見了,葉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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