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眼前的青年套著一件寬大的紅白運動外套,上面的號碼讓王杰希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但仔細看著對方的長相,又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從草叢裡莫名蹦出來的人是一名雌性,眨著晶亮的眼睛,還頂著一張熟人的臉,白嫩的臉上少了幾分虛胖,多了幾分稚嫩。在面對王杰希這名雄性時,對方沒有絲毫警惕或者害羞的反應,只是將雙手插入口袋裡,懶洋洋又毫無防備地朝他走來。
「你是……葉修?」王杰希下意識一抬手,制止住對方的前進。
兩人面對面的站在原處,跟有心理準備,覺得遲早會和同伴重逢的葉修比較起來,王杰希反倒有些混亂。如果說在他來到這裡之後,第一件學到的事情是什麼,那就是在認清對方前,絕不能卸下自己的防禦。
呆呆站了半晌,在葉修發現王杰希依舊對自己充滿警惕時,他忍不住從口袋裡掏出香煙盒,向對方展現出插在裡面的打火機。
「怎麼了,大眼,衣服不穿就算了,現在連哥也不認得了?」
王杰希瞇起那一大一小的眼睛,看著那比記憶裡還要稚嫩的臉上,勾起一抹嘲諷的微笑。那笑容當真是可惡至極,但那雙專注地看向自己,微微彎起的眼眸裡,卻像是看到了什麼寶物一般,亮晶晶的,耀眼奪目。
「當初微草和和興欣聯合,一起下的本叫什麼?」
「是列屏群山的二十人副本。」
「那麼,之後你要求散人可以爭取哪幾個職業的裝備需求?」
「散人全需!」
那道已介成熟的低沉嗓音裡,帶著一絲如少年般清亮的聲線,襯得葉修的眼神更加明亮了起來。
王杰希默然無語,這種毫不猶豫的無恥回答,絕對是本人沒錯。
「你也來了?」王杰希終於放下戒備,嚴肅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急忙朝葉修走來,迎面就是一個大大的擁抱,葉修也不矯情,同樣也伸長了手臂放在對方身後。
激動過後,一股雌性的特有香味飄入王杰希的鼻中,他連忙放開葉修,皺眉詢問,「怎麼弄得這麼髒,受傷了嗎?」他早就注意到葉修的身上滿是泥濘,顯然剛剛是從上坡滾下來的。也怪王杰希自己大意,對方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他卻忙著練習,沒有注意到。
「沒事。」葉修揮了揮手,不甚在意地低頭拉平捲起的衣角,「我是前幾天剛到的。」接著,他拉開了與王杰希的距離,在對方被他盯得快要受不了時,問道,「你才剛來不久吧?還沒適應這具身體?」
「嗯,大約三個月左右。」還在打量葉修縮水的身高,王杰希反射性地回答之後,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那是因為……」
葉修晃頭晃腦地還沒把話說完,就聽見天上遠遠傳來一聲鷹嘯,他嚇了一跳,往聲音方向看去,正朝著他們飛來的,果然是那兩隻方才在溪水邊說話的老鷹。
兩隻老鷹似乎是順著水流向下,直接飛過方才王杰希跳水的崖邊,以一隻老鷹該有的飛翔姿態,緩緩降落到兩人身邊。
王杰希被葉修的狹促目光戳得有點痛,但他極力維持淡定,假裝沒有發現。
「嘿!王,你在這裡啊?」
兩隻老鷹很快地變成了人形,現在在葉修面前,一共有三名長髮裸男了,這樣大刺刺地和大自然接觸,真的沒問題嗎?雖然知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習慣現代生活的葉修,還是朝他們翻了個白眼。
他現在倒是不擔心對方會對自己有什麼舉動了,為了應付嚴苛的生活環境,獸人們有多排外,對待族人就有多寬容。
另外兩人的年紀應該和王杰希差不多,但對他的態度,卻是親熱中帶著恭敬,王杰希顯然和他們是認識的,或許,在其中的地位還不算低。
就在葉修津津有味地打量著三人的互動時,那兩位雄性同樣也注意到了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葉修。
「這人是誰?沒看過啊?」他們習慣性地朝著葉修聞了聞,隨後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他是一個雌性?」
葉修忍不住退後了一步,這種熱烈得像是在看一塊上好牛肉的表情,好像不太妙。
「喂,你是哪個族的?怎麼會在這裡?」見葉修呆愣著看他卻沒有回應,以為自己嚇到他的其中一名雄性,露出自己最和善的笑容,伸手想去拉他,「別害怕,我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你叫什麼名字?」
他的動作很快,饒是一直盯著對方的葉修也來不及反應,更不要說正在腦中瘋狂思考對策的王杰希了——雖然他同樣也是雄性,但對於這具新身體的控制力卻還不夠熟悉,而最重要的是,他跟葉修一樣,還沒有真正完全理解到,在這個世界裡,雌性對於雄性的重要性——
「呃啊!」
當那名雄性的手就要碰到葉修的前一刻,突然,有一道銀白色的亮光從樹從中急竄而出,狠狠地撞飛了對方。
粗壯的蛇身以在場四人想像不到了靈巧速度,橫檔在葉修與其他人之間。銀蛇以保衛的姿態,用長長的身軀,將葉修包圍在其中。
王杰希瞇起眼睛,見到葉修在看清那隻銀蛇時,表情從訝異轉為安心,甚至還露出了一絲笑容。他雖然還無法理解現在的情況,但這並不妨礙他覺得這隻蛇很礙眼。
「你們想對他做什麼?」確認葉修已在自己的保護下,銀蛇轉動視線,居高臨下地睨視著這三名鷹族雄性,一邊說,一邊吐出舌頭,發出嘶嘶的威嚇聲。
葉修雖然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但還是親暱地拍了拍喻文州的身體,「文州,沒事,是老王呢。」
喻文州聽見這句話,豎起瞳仁的綠眼一瞠,恰好和同樣張大自己漆黑色眼睛的王杰希對上視線。
「王隊?」
這時,總算理解對方身份的王杰希沉靜地點了點頭,並特意向前走了一步,揮手擋住了正想要攻擊銀蛇的另外兩名族人,「喻隊。」他說得是獸人們從未學習過的標準中文,再加上相似的外表,以及葉修的保證,讓人能夠在一瞬間就確認了他的身份。
銀蛇總算收起了滿身的威壓,但牠依舊維持著警戒的動作,因為就算王杰希不會動手,也不能保證另外兩名雄性會就此放過他們。
「牠就是隔壁森林裡住著的那條銀蛇!竟然跑到我們這裡來撒野啦!」站在王杰希身後的雄性比他稍微矮了一點,怒氣沖沖地瞪著喻文州。
「牠一隻還沒成年的靈蛇,竟然帶著一名快要成年的雌性。」另一人則是顯得有些驚喜又有些羨慕,「我們族裡還有好多成年的雄性,都還沒找到另外一半呢!」
「別怕,我們這麼多人在,難道還搶不過來嗎?」
聽到這些叫囂,喻文州就沉了臉色,原本還算平靜的氣氛,馬上又緊張了起來。獸人之間以強者為尊,除了在對待雌性與幼獸上,維持著一定程度的寬容外,部落間的打殺擄掠是家常便飯,也常聽說被滅族的雌性,會被強抓回去和別人成婚。獸人們天性率直,再加上夫妻間有孩子作為調適,久而久之,那些被強迫的雌性們,也就斷了離去的心思。
也聽說過有死了雄性伴侶的雌性,堅貞不屈的事蹟,但沒有貢獻的人,部落也不會給予照應,最後,那些虛弱又沒有自保能力的雌性們,很快就死在了森林中。
聽見這些傢伙竟然敢打葉修的主意,喻文州就覺得自己眼中的氣血翻騰,恨不得絞死對方。他從小獨自生存,打獵與搏鬥技能自然不再話下,加上靈蛇族素來對自己的地盤有強烈的佔有欲望,要是有別族雄性膽敢來犯,他縱然不下死手,也必會狠狠地教訓一番。
而直到此刻,一直珍惜著那段人類記憶的喻文州,卻產生出一股無法克制的殺意,想要將兩人當場滅口。氣憤的同時,他也在心中責怪自己的粗心,竟然因為這幾天的路途太過順遂,將葉修置於如此險境。
若是只有他一個人,喻文州有把握全身而退,但如果加上葉修……
「怎麼啦?文州,你的臉色怎麼變得比老韓還難看啊?」也只有葉修在這劍拔弩張的對峙下,還能夠輕易地笑了出來。他在這個時候竟加大了拍打蛇身的力道,促使喻文州回頭,「這不是還有大眼在嗎?他們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他不是沒感覺到那兩名陌生雄性太過關注的目光,但他更是注意到,在喻文州聽完兩人對話,再度警戒時,王杰希的臉色也跟著變得不太好看。
「還沒對你做什麼,就從上面滾下來?」
葉修摀臉,雖然不想承認這麼丟臉的事,可安撫喻文州現在的情緒,是更加優先的事項,「這還真不關他們的事,我回程時沒踩穩,不小心就……」
喻文州默默頷首,這還真像一個成天窩在家裡的男人會出的紕漏。不知道為什麼,一向擅於掌握自己情緒的他,在碰上葉修的事情時,總是有些無法控制。
他微微抬起眼睛,對上了那雙帶著安撫笑意的黑眸時,這才覺得盤旋在胸中的那股煩躁感,逐漸消散。
「你們這樣吵吵鬧鬧的,只會給外族人看笑話,還有,剛剛是誰說要搶走這名雌性的?」王杰希的黑眸一轉,那雙特異的大小眼掃過身後的兩人,堵住了他們接下來的抗議,「他也是我的雌性。」
那樣雲淡風輕的語氣,說出來的內容卻如同驚雷一般,打得兩人身體一僵,張大著嘴卻再也發不出聲音。
雖然聽不懂三人的對話,不過,他有自信,知道王杰希有辦法搞定自己的同伴。葉修呵呵地笑了起來,輕輕地撫摸著逐漸放鬆下來的銀蛇。
雌性發出好聽的笑聲,使得那兩人下意識地又往葉修的方向看去,這一次,葉修的身影,卻被轉身面向他們的王杰希給擋住了。
「可在你醒來後,不是一直都說對雌性沒興趣嗎?」
「那是因為族裡頭,沒有我感興趣的對象。」王杰希面不改色地說著謊話,堂堂正正接下了兩道狐疑的目光,「其實,我這半個月來,都在此和他私會。」
懷疑的表情頓時轉為了然的目光,那兩名雄性紛紛露出一種「兄弟,我們懂!」的笑容,拍了拍王杰希的肩膀。
「你還真把我們騙過去了!我們還以為你在偷偷練習怎麼飛呢!」
「可是,那隻銀蛇,看起來好像跟你的雌性很親近啊?」
一人一句,砸得王杰希差點折斷放在自己肩膀上那兩隻該死的爪子,他用著淡漠的眼神掃向身後,再特別高冷的「哦」了一聲,「我們已經取得了共識。」
聽得一清二楚的喻文州臉上一收,只差沒有呵呵兩聲,要是當事者葉修聽得懂獸人語,還真想知道他會有怎樣的反應。
「但、但是,那可是靈蛇族啊!我們偉大的鷹族怎麼可以跟靈蛇共用一名雌性——」
「你們可以離開了,明天我自會去向族長與巫醫解釋。」在王杰希用著清冷的語氣,但卻越來越有壓力的注視下,富有野性直覺的兩名雄性不待他繼續催促,迅速地變回了鷹型,「你們還有意見嗎?」
「沒有……」
兩隻老鷹垂著腦袋,瑟瑟地抖了抖羽毛,留給三人的飛遠的背影,感覺特別消沉。
「不愧是老王,就是會帶孩子。」葉修爬出喻文州的層層將他包住的細長身軀,對王杰希比了個大拇指。
「好說。」
「哦。」碰了個不冷不熱的釘子,葉修毫不在意,反而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問,「你跟他們說了什麼?」
王杰希把手背在身後,抬頭望了望天,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還沾有水珠的小腿,好像直到這個時候,他才驚覺自己需要一件衣服,「這裡不好說話,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吧。」
問喻文州,對方也是直盯著他笑,笑得他心裡有些發毛。在葉修暗暗發誓要趕緊學會獸人語時,喻文州已經馱著兩人回到了早晨的營地。化成獸型的雄性,一般只會讓自己的伴侶爬上背。關於這一點,葉修當然不知道,而這對擁有人類記憶的另外兩人而言,也算不上什麼顧忌。
整理好行李後,王杰希坐在葉修前頭,悠然指路,看起來坐得比自己還要適應。
葉修不禁想,可以騎乘異獸什麼的,如此魔幻又不科學的事,王杰希搞不好期待這個機會很久了。
「到了。」走了約莫兩個小時的路程,王杰希指著一棵茂密的矮樹說,「我就住在這上面。」
「這裡距離鷹族的部落中心,好像有些遠。」銀蛇疑惑地扭頭看他,「而且,我記得鷹族不是一向喜愛在高處築巢嗎?」
「咳!」王杰希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解釋,「我的狀況有些特殊,總之,先上去吧。」
喻文州還想說些什麼,但看王杰希自動從自己身上下來,俐落爬上緊貼在樹幹上的梯繩時,頓時不再說話。
王杰希的樹屋蓋在這棵樹的中上層,說是「矮」樹,其實也有七米左右的高度,以葉修的角度來看,其實也挺高的。但如果和周圍那些動輒十米以上的大樹相比,王杰希所選擇的,還真是一棵小樹。
對自己的體力與身手很有自知之明的葉修,選擇趴在喻文州的頭上,看著牠一扭一扭地爬上了樹。在輕鬆地抵達樹屋門前時,銀蛇那瞇眼吐著蛇信的模樣,看起來像極了一隻想要偷吃鳥蛋的盜獵者。
「請進吧。」王杰希推開了門,率先走進去。找了塊獸皮圍住自己的下體,又拿起獸骨打理了一下自己的長髮,用繩子綁成一束。
跟在後頭的葉修走入房間中央,剛建成的屋子散發著一種強烈的木頭氣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覺得通體舒暢。
這裡的家具並不多,開了兩個窗戶,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就靠在左邊的窗戶旁,右邊則放著一張床,看那形狀,像是一個鳥窩。
「老王,你以後會不會在上面孵蛋?」葉修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沒等主人允許,就毫不客氣地東摸西探。
他掀開披在最上層的獸皮,用手試了試這床的柔軟度,裡面含有大量乾草與碎布,不會太軟,但也不會磕得人不舒服。
「我是雄性,沒辦法下蛋。」王杰希不愧是王杰希,長髮一掃,不動聲色地接下這句垃圾話,「你要是有興趣,我倒是可以借你一用。」
「……大眼啊,不提這件事,咱們還是可以做朋友的。」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葉修橫倒在鳥巢上,手撐著臉頰,表情惆悵。
變成人形的喻文州進來時,看見兩人相視無語,不由得有些一愣。
「怎麼了?」王杰希轉頭,恰好看見對方舒開了微皺的眉宇。
「這裡發出的味道,我不太喜歡。」喻文州苦笑。
「所以才會用這種木頭蓋房子。」王杰希點點頭,「抱歉,要請喻隊多擔待了。」
葉修終於瞭解鷹族和銀蛇族的關係有多麼惡劣了。
那邊的藍雨戰隊和微草戰隊看彼此不順眼,沒想到這個設定竟然還被原封不動地複製了過來。如果這世界真的有神,那麼,一定是個性格極度惡劣的傢伙。
屋中的兩人並沒有察覺到葉修想法,事實上,除了讓他感到不耐的氣味之外,喻文州全副的注意力,都被一進門時,正面面對的那一整面書牆所震懾。
「這些書冊,用得不是獸人的文字……」
聽見喻文州的提醒,葉修猛然驚覺,同樣也往右手邊的書牆看去,發現那一冊冊或有新舊的書背上,大部分竟是中文與英文交雜的書名。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葉修坐起身,將雙腿盤在床上,表情嚴肅。
在一室的書牆作為背景,王杰希看了看吃驚的兩人,徐徐開口,說出自己的境遇。
「這件事,還要從三個月前,『我』在邊境巡邏,被一顆流石打中,墜落時撞上樹幹,不幸失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