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王杰希醒過來時,對著室內一眾的族人,臉上顯得有些茫然。
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的自己是微草戰隊的隊長,率領著隊伍一次次地殺向季後賽,奪取冠軍。
不顧一位蒼老的老人阻止,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窗邊,發現外頭是在一片茂密的叢林,看起來很眼熟,但他卻覺得印象稀薄,彷彿現在的一切,朦朧得像是夢中的境遇。
王杰希按住發疼的頭,被人攙扶著又坐回床上,他的耳邊響起了一串飽含擔心與疑惑的急促問話。
『……我沒事。』話才剛說出口,不只別人,連他自己也愣住了。
他說得竟然是另外一種語言!認知到這個事實後,王杰希急急抬頭,在發現自己也能理解其它人所說的獸人語時,才放鬆了肩膀。
在仔細梳理著腦中的記憶時,他覺得在自己的意識裡,好像被硬塞了一本辭典,書名叫做「異世大全」,裡頭詳細地登錄了這個世界的語言與所有必要的知識,只要王杰希動動念頭,便可以調取出裡頭的資料。
王杰希隱隱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而這個念頭,在方才那名老人握住自己的手時,獲得了驗證。
聽說,這名老人是族中的巫醫,地位崇高,還是自己的養父。
聽說,周圍的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知道王杰希受了傷,特地來探病的,而當中一位含淚望向他的那名雌性,好像還是王杰希的未婚伴侶。
『抱歉,我什麼都不記得了。』面對對方飽含情愫地望著自己的眼神,王杰希幾不可聞地打了個冷顫,毫無壓力地假裝失憶。
村裡的人們從不敢置信到高聲大罵,都是隔壁那條該死的臭蛇,竟然把我們鷹族裡最厲害的雄性給打壞了!
王杰希倒沒有想要復仇的想法,他甚至考慮,應該要好好感謝一下那條銀蛇,要是沒有那一顆石頭的攻擊,自己這抹遊魂,還不知道會在哪個地方飄盪呢。
他緩緩嘆了口氣,望著外頭一片漆黑的景色。那些關心自己的族人暫時都被他請回了,王杰希知道自己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梳理現在的情況。
從前世隊友劉小別常看的修真小說套路來看,這就叫做奪舍。因為那場車禍而死亡的王杰希,趁著意外,搶了別人的身體。
為了避免露出破綻,被人抓去火祭。不想變成烤小鳥的王杰希聰明地閉上了嘴,以養傷為由深居簡出。
不幸的是,他卻在這時受到了傳喚,希望他去族長家一趟。王杰希當然認得路,而當他忐忑不安地走到路的盡頭,望著前方約莫十米遠的另一端騰空的樹枝以及等在門前的族長,一籌莫展。
——鷹族大巫的養子受到詛咒,失去了飛翔的能力。
這個流言在短短半天內充滿了整個村莊,平常交好的獸人們見了他就躲,而那位據說與他心心相映的雌性,更是乾脆地接受了別人的求婚,片面斷絕了與王杰希的婚約關係。
其實王杰希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問題,他還擁有著飛行的記憶,也知道訣竅,但是,「知道」和「做到」卻是兩回事。鷹族為了躲避敵人,選擇在大樹上定居,族人們分散在幾十棵大樹之間,有些樹幹沒有延伸的道路,而這對鷹族的雄性來說,並不是問題,只要用翅膀滑過去就好了。
可當他望著下方幾乎看不見底的遙遠地面時,王杰希知道,自己不可能不經練習就學會飛翔,而只要失敗一次,那麼,大概也就沒有下次了。
他很珍惜自己失而復得的小命,相較之下,大環境的壓迫與歧視,根本算不上什麼。
「怎麼了?你們的眼神看起來有些心虛。」王杰希突然主動中斷了解釋,抬頭掃向兩人,不同大小的眼睛裡,射出得卻是同樣灼灼的目光。
「呵呵。」葉修笑而不語,只是和喻文州極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
王杰希哪會不知道那條熱衷擊落老鷹的銀蛇是誰,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追究的。
「之後,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終於學會從人形化成獸型,然後,我請求族長與巫醫,讓我搬到了這裡。」
「不對啊!你說你的族人見了你都繞路走,可是看剛剛那情況,他們好像還挺聽你的話的。」
聽見葉修的疑惑,王杰希將視線投向身後的書牆,轉身從中抽出一本書,拿在手上晃了晃。
「因為,我從記憶裡,『看見』這些藏書被我的養父小心翼翼地保管著,這些書籍被稱作獸神之書,類型應有盡有,有農業相關的用具解說,也有醫療保健等知識……當然,普通的獸人是看不懂的。」
「看來在我們之前,還有其他地球人曾經來過,而且,不只是原身穿了過來,甚至連背著的書包也一起來了。」喻文州笑咪咪地接過那本書,翻到第一頁,「這邊還寫著他的名字呢。」
「沒錯,有些書本看來老舊,卻是用膠裝裝訂,獸人們目前沒有這種技術。」王杰希點了點頭,從角落裡拖出一個木箱,「這裡還有一些手稿,是用線裝而成的,大約是穿越來的那人,本身所具有的專業知識,為了造福這邊的族人所寫的。」
葉修接過來翻了幾頁,發現竟然是用中文寫成的,還貼心附上了插圖。
他將紙張還給王杰希,毫不意外地在對面那張桌子上,看見一本被攤開的書籍,還有幾張草紙散落在一旁,上頭壓著用動物骨頭做成的紙鎮。
「嘖嘖,看這字,寫得還真像一回事。」葉修走下床,來到桌邊,對著紙上自己根本看不懂的獸人文字大肆評論了起來。
他低頭把玩著插在一旁的羽毛筆,在手上轉了幾圈,懶洋洋地轉頭看了王杰希一眼,「行啊,還真成神棍了,大眼。」
「這叫做專職翻譯。」王杰希淡淡地說明,曾經被譽為打法變幻莫測的魔道學者,輕鬆接受了身份上的轉變。「或者,你可以說我是獸神派來,教導獸人們智慧的使者。」
「果然就是個神棍吧。」葉修拍板表示。
自從知道王杰希一覺醒來,竟然看得懂神書的內容後,村裡的幾名長老和巫醫開了個會,一拍大腿,認為他身上所發生的事,都是獸神所賜與的。
因為獲得了太大的智慧,所以獸神奪走了王杰希飛翔的能力——
「這裡的人,還真是跟包子一樣單純啊!」對於這個結論,葉修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但他也沒有忘記,直到穿越之前,他還是沒辦法弄懂包子的邏輯,應該說,他已經放棄去理解了。
「這樣說來,現在的王隊,反而擁有了比之前還要崇高的地位呢。」喻文州走繞過王杰希,走到書櫃前,在獲得主人的同意之後,選擇了幾本書夾在手臂下,「部落勇士固然受人喜愛,但受人尊重的程度,卻遠遠比不上能夠與獸神溝通的大巫,沒意外的話,你應該會接下你養父的位置吧?」
「他們已經向我暗示過了。」王杰希點了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在那之前,我還是先學會怎麼飛吧。」
「這就是你玩起跳水的原因啊。」站在桌邊的葉修像是想起了那個畫面,露出想笑的表情,但又顧忌到王杰希在場,只能強壓下笑意,可惜,抖動的肩膀已經出賣了他。
站在窗邊的他背對著陽光,整個人站在斜射而入的光線之下,那頭黑髮透著一層淡淡的金褐色光芒,將那張臉襯得更加年輕。
葉修本來就不喜運動,皮膚比一般獸人還要白皙,到了這裡後,就算喻文州有心,特意選在大樹的陰影下趕路,但也耐不住這裡的豔陽霸道,逐漸地,變成了一種較為健康的奶油色。
一截光滑手腕從略顯寬大的外套之下伸出,葉修修長的手指抓著那隻羽毛筆,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筆身。
王杰希怔了半晌,只覺得那羽毛在空中晃啊晃著,搔得他心中發癢。
在葉修疑惑地看過來前,他不著痕跡地移開了視線。
「你們又是怎麼回事?葉修,你是不是變矮了?」
葉修的嘴角抽了抽,又變回了嘲諷的角度,身高是男人的硬傷,就算是赫赫有名的鬥神也逃不過。
「是我在森林裡發現前輩的。」喻文州笑了笑,仔細地將前因後果說了一次,同時,也說出了葉修的猜測,以及想去大趕集一趟的想法。
「秋季大趕集嗎?」王杰希想了想,關於這個集會,他也是知道的。只是在還沒遇上葉修和喻文州之前,他倒沒有過尋找其他同伴的想法——他都自顧不暇了——這棟樹屋還是前幾天才落成的,而這整面書牆,也是拜託鷹族的雄性,分批運送過來。
我需要一個寧靜不受打擾的地方,完成獸神所囑咐的事。王杰希打著神棍一般的名義,說服了習慣群居的族人,讓他搬到了距離村落有些遙遠的樹上。
即使現在不再被族人看輕,也能夠和他們順利溝通,僅僅擁有人類記憶的王杰希,仍然覺得自己和周圍群眾格格不入。
「大趕集周圍荒涼,平常沒什麼人居住,不如就在我這裡,住到雨季結束吧。」
喻文州揚頭聞了聞,空氣中帶有一股顯而易見的潮濕味,雨季的確快要開始了。
「你的族人不會有意見嗎?」葉修雙手抱胸,朝著喻文州的方向呶嘴,彎著眼角望向房子的主人。
「我想,這點面子,我應該還是有的。」
在王杰希的極力推薦下,葉修的午餐是一種像是米果的食物,用大火煎炒而成,灑上鹽巴,酥脆可口,就連平常不會和葉修一起用餐的喻文州,也忍不住湊了過來。
「好吃嗎?」
「還不錯。」葉修舔了舔唇,喻文州雖然沒有餓過他,但在這種叢林裡,實在不能強求食物的美味。
「這個東西,葉神知道是什麼做成的嗎?」喻文州站在葉修的身後,彎下腰,極其自然地提起葉修的手腕,就著他手中的湯匙嘗了一口,再極其自然地放開了對方的手。
「……我突然不是很想知道了。」葉修低頭看著碗中的食物,猛然覺得這形狀有點像是放大數倍的螞蟻,他無意識地咬了咬剛才被喻文州舔過的湯匙,依舊將碗盤吃得乾乾淨淨。
坐在對面的王杰希,不動聲色地將兩人的互動看在眼裡,此時的喻文州像是似有所覺,突然從葉修的肩膀上抬起頭,朝著他笑了笑。
喻文州的身形比葉修高大,加上兩人距離又近,遠遠一看,就會造成喻文州從後方擁抱住葉修的錯覺。
王杰希的手沒有停頓,維持著自己的步調繼續用餐,而在他的腦中,已經規劃出好幾個適合喻文州暫居的洞穴地點,雖然距離自己的樹屋有些距離,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欸,今晚我可以睡你這嗎?」
當喻文州在王杰希指示的洞穴裡,睡了一頓美美的午覺,出外打獵填飽肚子之後,他在傍晚時分,悠然地爬上王杰希的樹屋,還沒進門,就聽見葉修這麼說道。
正坐在桌前翻譯的王杰希頓時停下了筆,留給坐在床上的葉修一個冷靜的背影,「為什麼?」
「這不是好奇你這鳥窩睡起來感覺如何嘛!」
「這是我的床。」
「我說你別這麼小氣啊,大眼,都是自己人不是?」葉修懶洋洋地側躺在床上,翻著王杰希遞給他的一本幼獸的啟蒙書,不是很專心地在學習初級的獸人語,「反正床這麼大,大不了一起睡?」
右手放在門上的喻文州,克制了全力,才沒把那個脆弱的門把給捏壞。
他張嘴想說些什麼,再看葉修的表情,顯然根本沒注意到這個主意有多麼糟糕。以葉修的觀念來看,兩個男人睡在同張床上,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既然葉修沒有意識到不妥,喻文州也不會蠢到出聲提醒。
「文州,睡飽了?看起來氣色不錯啊,這幾天趕路真是辛苦你啦!」
兩人在這個時候才注意到佇立在門前的喻文州,同時轉頭。
葉修抬手隨意地朝他揮了幾下,而王杰希則走到喻文州的面前,站得位置甚為巧妙,剛好擋住了敞開四肢,仰躺在床上的葉修。
「喻隊,住得還習慣嗎?」
「我沒有那麼多要求,不過,剛剛過來時,我發現附近有一個更適合的洞穴,沒有問過你,就自作主張地先換過來了,不好意思。」
王杰希站得筆直,那雙黑曜色的大小眼毫無變化,「那位置是下風處,我怕這樹屋的味道會讓你聞著不舒服。」
「謝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喻文州露出溫柔的笑容,坦率地接受對方的意見,卻沒有再提起搬家的話題,只是稍微後退了一步,深深看了葉修一眼,「既然前輩今晚想在這休息,那我就不打擾了。」
「哦,晚安啦。」已經把鼻尖埋在書裡,差點睡過去的葉修,在聽見喻文州叫喚自己時,猛然抬頭,臉上是一片還沒退去的茫然,「好眠啊,文州。」
「前輩,晚安。」喻文州笑著對葉修打完招呼,又朝著一直看著自己的王杰希點了點頭,「王隊。」
「喻隊。」王杰希也跟著回禮。
在這一瞬間的對視裡,兩人都在彼此的眼睛裡,讀出了許多或許連本人都還無法釐清的情緒。
喻文州的心情有些複雜,一方面開心與昔日友人重逢,另外一方面,卻感到一絲後悔,竟然在一切還沒確定時,就這樣貿然帶著葉修去找其他同伴。
看看現在,葉修的注意力,明顯就被王杰希給分散了。喻文州頓時有種明明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卻要被別人搶走的感覺。
縱然至今,葉修根本還不屬於自己。
「要睡哪裡隨便你。」王杰希將喻文州送到屋外,看著他變成蛇身,麻俐地下樹遠去。然後,他很平靜地回到屋內,從另外一個角落的木櫃裡,拿出一套衣物,「既然要上我的床,就先把自己洗乾淨。」
「好啊。」葉修笑嘻嘻地跳下床,拿過那疊獸皮,「住野外就是這點不好,髒得我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既然如此,還往我的床上蹭?」雖然這樣抱怨,但王杰希的眼皮連跳都沒跳,只是宛如變魔術一般,接二連三地拿出了自己的換洗衣物,放在一個木桶裡。
葉修好奇地看了看,桶子裡還有一條毛巾,以及一個小木瓶。
「走吧,我帶你去洗澡。」
帶著葉修走出屋外,王杰希先一步走在前方,領著他慢慢走去。
隨著溪流的聲音越來越近,葉修的視線穿過茂密的枝葉,看著遠方那一顆火紅的橘紅夕陽,慢慢地朝山的另外一邊落下。
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雖然還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但葉修卻在不知不覺間,往王杰希的方向靠了過去。
「再晚一點,估計水太涼,你的身體會受不了。」王杰希突然開口。
「哥可沒有這麼嬌弱。」葉修腳步一頓,盯著那個高大的背影看了半天,才確定對方在和自己說話,「武力不行,戰術補啊!」這句話從一個把興欣這隻草根戰隊,拉拔成榮耀冠軍的隊長口中說出,特別有說服力。
「你的確很聰明。」王杰希的肩膀抖動,似乎是被葉修逗笑了,但說出口的話,卻平穩地像是眼前豁然開朗的那條寬大的溪流,平靜無波,「也很懂得分寸,知道在什麼時候該拉開距離。」
被夕陽染紅的溪流,從上方飄來了幾片花瓣,像是一罈散發著淡淡香氣的上好佳釀。流水拍打著兩人腳下的碎石,發出如水晶碰撞般清脆的聲響,而即使以葉修稱不上毒辣的眼力,也能輕易捕捉到水底裡那幾隻小魚的蹤跡。
連綿不絕,卻又如此靜謐。
有這麼一瞬間,葉修斂起特有的嘲諷笑容,安靜地隨著水聲,隨波逐流。
像是被這樣的氣氛所安撫,他輕輕嘆了口氣,收起全身的防備,像隻累極的小獸,蜷縛著身體縮在角落。
前方的王杰希微微側過頭來,像是要徵詢對方的意見一般,看著葉修的眼睛。
那雙漆黑的大小眼太過深邃,就連葉修也無法完全掌握住王杰希的心思,更不敢開口詢問,在這短短一天的互動中,對方究竟看透到什麼地步。
「人的心思,如果可以像這溪水一樣通徹見底,那就好了。」
像是被王杰希太過冷靜的聲音笞打,葉修反射性地縮了縮身體,但又很快抬起頭來,迎向對方的目光。
再不猶豫的葉修向前踏出一步,和王杰希一同並肩站在岸邊。站在這個位置上,兩人能夠看見的,是幾乎相同的美麗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