祟穹宇醫師違法營業的診所位在臺北市萬華區鄰近華江橋的雜亂公寓之間,雖是不折不扣的密醫,擁有的醫療設備和研究裝置卻很齊全,乍看之下甚至遠遠超過部立醫院的內科規模。裝設不透明木門的診所,我還是頭一次見。甫一入內,撲鼻而來的是濃如藥水的可怕異味,等待區唯一的沙發上沒有任何病人,坐在櫃臺後方面無表情的女護理師,縱然聽見門上吊掛的鈴鐺發出吵雜聲響,頭也不抬,理都不理,自顧自地盯著發出藍光的電腦螢幕。
祟醫師留著一頭蓬亂黑髮,立體有型的五官挾帶幾分異國色彩,慵懶無神的雙眼和慢條斯理的語調,怎麼看也不像來自臺大的醫生。確認我的來意後,他談起一個名為清嶽宗,深藏於新北市新莊區蕭厝一帶,狀似臺灣民間信仰卻崇尚邪典異端的外乩靈修教派。聽聞靈修二字,浮現腦海的是發生於二〇一三年的日月明功虐死案和二〇一六年的仁神術過失致死案;他所述說的清嶽宗,實際作為遠遠超過致人於死等殺人害命重罪,不是使人陷於錯誤的扭曲信仰,而是直接影響理智與心靈的危險邪教。
祟醫師有一位虔誠信奉清嶽宗,產生嚴重心理依賴的女病患。她對大海、河川、湖泊、池塘和水窪等容有液體的環境感到恐懼,源於自主精神的心因性病症即便用藥亦無法緩解,到了症狀末期,甚至看見杯水都會劇烈震顫。她的意志無法觸及恐懼的根源,無法明確描述內心畏懼的目標或對象,更對自身沉迷於清嶽宗的真實理由毫無想法,身陷令人難以置信的重度催眠狀態。無形的精神阻礙,使她說不清楚多年來崇拜的神明究竟為何,亦對時常前往臺六十一線觀海堤道,漫無目的來回徘徊的舉動毫無印象,就算搭配測謊儀器,仍然無法證明她有刻意隱匿的正面跡象。祟醫師說,心因性精神障礙不會產生如此特定的局部遺忘,過於難解的病症,迫使他前往新莊御儀宮,尋求道法靈巫九降詩櫻小姐的協助。九降小姐親自為那名女病患觀相,甚而收驚制解,依舊無法抹除深埋於宛如迷霧般心神底層的未知暗影。
醫學與宗教的力量全都束手無策,祟醫師只得回頭研究清嶽宗的信仰本質。
他告訴我,清嶽宗的核心信仰是衷心地敬畏大海,並以違反善良風俗之手段實施供奉,滿足獨一無二的真正神靈。他們並不崇拜傳統信仰的觀音菩薩、延平郡王和天上聖母,只信奉覆蓋烏黑鱗片,狀似雙頭大蛇,卻擁有一條花瓣尾巴的異端海怪。或許注意到我微皺眉頭的模樣,他竊笑一聲,說:「別擔心,我不是邪教的信徒。」
他遞來一張泛黃嚴重的陳舊相片,裡頭有位手捧陶像的少女。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尊陶像的真正形體,如同細長的身軀狀似蟒蛇,長滿紅眼的頭顱和開著大花的尾部卻詭異地令人作嘔,除了兩對擁有四隻指頭的利爪之外,軀體周圍更有數對較小的趾爪,讓人難以分辨究竟是有如蛇一般蜿蜒式移動,抑或利用這些存在感強烈的利爪攀爬前行。他說,向九降小姐展示這張相片時,她覺得座上之物與棲息於臺灣海峽的汪洋妖物魔尾蛇有些相似,卻不認為存在信仰水怪的宗派,畢竟即使是誤人岐路的邪教,也不會故意選擇信奉讓人起疑的詭異神靈。
「我認為,你在調查的那尊破毀陶像,就是清嶽宗的神像。」
即便獲知可能的來歷,仍然無法確定陶像的價值,非但如此,倘若此物真屬邪教團體,難保駱女士有更多四散在外的遺產,遭人用於摧毀心智的催眠邪術。確認物品源頭的同時,竟衍生出數個必須深入調查的細節,增加必須補充交代的資訊。
原先的燙手山芋,此刻變得比鎔鑄爐火還要熾熱。
「這麼說來,」我問:「清嶽宗的信仰真與那名病患的精神障礙有關?」
「何止有關,儼然就是根源。」
原來,就在祟醫師決心深入調查精障成因時,那名女病患便去世了。
即便放下巧合至極的死亡時機,死亡的樣態也不甚合理。二〇一九年六月四日,那名女病患北上歸來,便在家中靜靜斷氣,毫無掙扎跡象,亦無外力介入之可能性,透過承辦員警的描述,病患臉上似乎漾起了安詳的微笑,乍看之下反倒像是服藥自戕,而非自然死亡。作為一名剛過而立之年的女性,她的過世顯然來得太突然,也太反常;若無病症,人類的自然生命實在不可能僅有三十多年。雖是正常不已的思維,卻被祟醫師否定了,他認為關鍵不在時日長短,而是死亡前後的綜合情狀。長期困擾於精神疾病的她,除了每週必須按時就診外,已然失去穩定的工作,按時計費的零工很難想像會有外派出差的機會,毫無預警地南下行程,著實啟人疑竇。
值得放下事前預約的看診時段,孤身一人獨自前往的地點,令人在意。
祟醫師放下手邊工作,闔起置物臺上某本漆黑封面的冊子。他說,由於不具備調查死因的客觀地位,關於死亡當時的描述只能相信警方的說詞,但旅遊地點則不然,他透過熟識友人從旁得知,沒有汽車等交通工具的她,似乎搭乘高鐵去了趟雲林。
她的親人皆已離世,老家又位於宜蘭郊區,沒有刻意前往雲林的理由。頷首同意我的想法,祟醫師默默打開置於手邊的冊子,翻到寫得密密麻麻,滿是螞蟻大小文字的頁面。
我不禁皺起眉頭,「這是……?」
祟醫師輕啜一口熱茶,慢慢闔上雙眼。
「這是我在調查位於雲林的清嶽皈錦寺後,勉強完成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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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潮暗影〉第一節:異端的遺產 part.2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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