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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立獨行的祟醫師要我乘上他的高級進口車,在毫無說明的狀況下,驅車前往新莊。乘坐一名幾乎剛剛認識之人的車輛讓我不太自在,尤其雙方沒有熱絡的談話,置身車內的數十分鐘,氣氛凝重,彷若窒息。
他將車子停在中華路二段與中原路的交接口,那裡有間坐落於道路交集處,木造裝潢精緻華美的獨棟咖啡廳。其他的醒目地標,有經過整頓顯得乾淨許多的中港綠堤,和道路遠方的塭仔底生態公園。
即便駱女士的住處全部位於新莊,卻離此處很遠,並非步行能及的距離,若說此地存在任何與清嶽宗或邪陶像有關之事物,必也藏於暗影之中,難以察覺。
祟醫師指向外觀華美的咖啡廳,說:「這個位置,是新莊地區直接與淡水河連結的對外水道。我說過,清嶽宗是深藏於新莊,崇敬大海的邪教組織,記得嗎?話雖如此,新莊並未倚靠海洋,反而囿於內陸,似乎與基本教義有所違背;除此之外,重新防水堤道緊鄰的大漢溪,對於盲信海洋信仰的清嶽宗而言,水質與淡水河主流並不相同。他們認為,一切偏離主河道的支流均無法直通大海,是距離神靈相當遙遠的『黑暗之地』。依此脈絡,繞過半個蘆洲的大漢溪,絕不是新莊區連結大海的優良地段。唯一能以最短路線連接淡水河的,只有中港大排這個特殊的中樞位置。」
「中港大排沒有真的連上淡水河。」
「確實如此,但所謂的邪教就是擅於自圓其說,以言詞或行動將明顯不合理的事實扭曲成易於接受的內容,使教徒們產生『這項資訊只有我們知道』的獨佔錯覺偏誤,進而對教派萌生更深刻的歸屬感。中港大排的水道依序流過大窠溪、二重疏洪道和塭子川,最終匯集進入淡水河,我不確定清嶽宗選擇接受大窠溪卻排斥大漢溪的理由,但他們確實在此留下一道格外醒目的識別性標誌。」
環顧四周,沒能看見任何帶有宗教色彩甚或邪陶像形影的標示。
他笑了笑,以自己的攜帶式裝置展示一張二〇一一年底的相片。
相片中,現在已是獨立咖啡廳的純白獨棟建物,是地方政府所設的里民休憩空間,建物上方則有一組巨大的充氣式白章魚裝飾。他接連展示各個角度拍下的章魚照片,讓我妥善觀察這座風格怪異的大型擺設物。充氣章魚沒有眼睛,也沒有嘴巴,除了易於辨識的八爪觸手之外,毫無生物應有的靈性表徵。作為長相奇特的海洋生物,章魚本就是頻繁被人用於吉祥物的原型常客,但在見過擁有數對趾爪的多腳怪物邪陶像後,我的思緒不禁蒙上一層陰影。擔任警察的過往和任職於徵信社的經驗不斷提醒著我,世上沒有真正的巧合,看似奇巧的現狀全是一則又一則刻意安排的資訊重整而成,沒有運氣、沒有機率,也沒有模糊地帶。事實,意即「過去之事」,是一翻兩瞪眼的既定情報;由事實組成的現實,終歸有跡可尋,困在形同宿命的框架內,毫無可供轉圜的餘地,亦無偶然交集的可能。
巧合,只是應當拆解分析的緊密事實元素罷了。
隱藏於蕭厝地區的清嶽宗、信仰所用的多腳怪物邪陶像和安置於中港大排中心處的章魚裝飾,三項分立的情報合而為一,在距離數百公尺、挨著同一條水道的位置出現「巧合」,確實值得詳加思索。
「剛才那一瞬間,你幾乎相信了吧?」
「慢著,這是假的?」我不禁提高聲量。
「當年確實有這麼一個章魚造型的裝飾,但與清嶽宗無關。」祟醫師揚起嘴角,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那分明是抹迷人的微笑,我卻只能看見溢滿於外的嘲諷之意。「這就是邪教團體最高明的手段。他們會用零碎的資訊混淆聽者,並在聽者狐疑之際丟出與之無關,卻似是而非的理論,讓人無暇考慮邏輯與合理性,只能暫時接受已然進入大腦的前提資訊。有了前提資訊,人們會更願意接受緊接而來,具備微弱關聯性的偏旁知識,塞進存放前置資訊的位置,同時將先前存於大腦的前提資訊挪至不再懷疑的記憶區塊。輪番重複,層層堆疊,最終形成『似乎沒那麼不合理』的謬誤結論。」
「……想不到你居然騙我。」
「沒辦法,你看起來太嚴肅了,這不是很健康的生活態度。」他的笑容很淺,卻散發出讓人難以反駁,卻不禁感覺可靠的氣場。「這世界存在太多難以解釋之事,倘若如此緊繃,將比客觀之人更易身陷其中,難以維持心智健全。若想繼續挖掘此事,你該做的不是憋住氣息,而是放寬心胸。」
儘管心有不滿,幾分鐘前的狀況確實如他所言,在接踵而來的資訊投入後,根本無法妥善思考訊息的正確性,反倒很快得出「確實值得思索」的曖昧結論。我想,即便大腦決定留待未來思考,實際上卻不會重新檢索,就這麼一路置於長期記憶區塊,成為基礎知識的一環。
就為了驗證邪教的手段,所以帶我至此?
總覺得提出這個問題,必會得到令人失望的答案,索性連提都不提了。
「既然清嶽宗的寺廟位於雲林,為何會特地跑來蕭厝地方傳教?」
祟醫師收起笑容,神情嚴肅地說「客觀上,旅居新北的雲林人從一九七〇年起便不斷增加,或許只是單純的地域移動罷了。何況,二十年前的蕭厝地方幾乎沒有民房,在被歸入副都心重劃區前算是偏僻的城郊地帶,作為教團的聚會所,是再適合不過的位置了。」
此外,那名病患的租屋處也在蕭厝一帶的富貴路上。在東明高中設立之前,富貴路留有不少無人居住的廢墟,即便是新莊人,也很少前往該處,是與熱鬧地段完全無緣的邊陲之地。
「為何放不下這整件事?」我凝望他的側臉,問:「你在糾結什麼嗎?」
祟醫師微仰下巴,眨了眨長睫下的烏亮眼眸,視線延伸至中港綠堤遠方的願景公園。聽過他被臺大除名的狂氣事跡,見過那間斑駁的非法診所,我不認為他會為了區區一名病患,深入調查風評不佳且伴隨危險的邪教團體。
他靜默半晌,緩緩從大衣口袋取出一塊長形明治巧克力,豪邁地咬了一口。
「如果科學的極限是理智的邊界,信仰的極限便是心智的禁區。」
祟醫師對清嶽宗的邪門信仰和洗腦行徑沒有任何意見,某程度上甚至不認為崇拜偏門之神有何問題,唯獨非屬病症的記憶區段和伴隨安詳的詭譎死相,讓他放不下偏離科學理論的怪誕奇事。
回程的路上,他始終盯著前方,靜默不語。
那是我第一次讀完滿載筆記的黑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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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潮暗影〉第二節‧人心的弱點 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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