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出那尊破損的陶像,向老人和青年表明來意,希望他們提供更多資訊。相對於比祟醫師還沉默的青年,老人的口風不緊,幾乎為我填滿所有已發生之事實漏洞,不只抖出祟醫師於二〇二〇年五月四日至六月四日間每天出海的怪異行徑,更提到常有外地旅客前來眺望海相的不明舉動。我問他,那些旅客大多朝哪個方位看,老人一時答不上來,最後是青年舉起右手,默默指向西北方。
管制站的西北方,就是海豐島的位置。
倘若邪教信徒前來此地的理由是為了朝聖,清嶽宗在海豐島隱藏某物的可能性,便有了更可靠的佐證。
「那群人跟瘋子一樣,不講中文,也不講臺語,亂七八糟的神經病。」老人彎腰撿拾尚能使用的蚵繩,抬起頭來露齒而笑。我注意到他缺了幾顆牙齒。「這附近什麼也沒有,沒有居民、沒有商店、沒有旅客,更沒有你說的那種雕像。這裡是個連養蚵都很困難的廢地,下不了網,也釣不起魚,充其量就是方便靠船的小角落罷了。」
老人的話,現實得讓人語塞。雲林縣沿海的麥寮鄉、台西鄉、西湖鄉和口湖鄉,因為規模龐大的養殖產業超抽地下水和全球暖化造成的海平面上升,導致嚴重的海水倒灌,沿海土壤惡化腐蝕,發生大範圍的淡水鹽鹼化。
思及至此,冷不防想起祟醫師提過的清嶽宗信仰。他們對於大海的崇拜與尊敬,讓人隱隱感覺海水倒灌、侵襲內陸的現象,似乎是極佳的傳播手段。──源於內心的荒誕想法,使我忍不住打了寒顫。
「既然知道我的推理有誤,為什麼還跟著跑來這種鬼地方?」
「眼見為憑才能消除疑慮。」祟醫師彎下腰,幫老人撿拾附近的短繩。「再者,我認為這次……或許會有不同的結論也說不定。」
「為什麼有這種想法?」
「醫生的直覺。」
「你已經不是醫生了。」
「那就密醫的直覺。」
「不要學我耍這種嘴皮子。」
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我,兀自佇立在旁,端詳持續撿拾蚵繩的青年和老人。幾分鐘後,青年拉起一條繫在岸邊的粗繩,左手接過右手,使勁猛拉,慢慢拖來一艘掛滿漁網的鋁合金小船。
祟醫師瞥了我一眼。「你看起來很驚訝。」
「是很驚訝啊。」我指著那艘外觀老舊的船,「還沒決定要出海,你就找好船了?」
「我知道你一定會出海,而這位伯伯是我最信任的討海人。」
白鬚老人哈哈大笑,以沾染髒汙的手用力拍打祟醫師的肩膀,說:「都是一起出海冒險過的夥伴,還叫伯伯也太見外啦!」
「那就……爺爺?」
「真是個頑固的臭小子。」
即便是一艘看上去根本撐不過大浪的船,也遠比游泳渡海來得強。雖然被他看破心思總有些不悅,卻也由衷感謝即時的支援,讓我得以立刻出海。
去年的五月四日至六月四日間共三十二天,祟醫師每天支付老人與青年各五千元,只為前往三點五浬外的沙洲小島。我將事先準備的行車記錄器裝於船艙窗邊,來到左船舷,與祟醫師相隔唯一的救生圈並排而坐。老人說,海豐島只是座離岸沙洲,安不起蚵架,也鋪不了漁網,僅是勉強能供船隻靠岸休憩的雞肋小島。對中央政府而言,海豐島的存在擴大了領海範圍,讓專屬經濟區變得稍微廣大一些,看似毫無意義,卻有難以言喻的國安重要性。
不管老人怎麼追問,祟醫師始終沒有坦白前往該島的理由。這是他最體貼的表現,畢竟理解部分事實的代價是萌生追尋真相的慾望;人的慾望永無止盡,對物質是,對於真相也是。
此刻的我,和彼時的祟醫師,都是深受真相誘惑的飛蛾;唯有撲火之際,才能明白自己的莽撞,以及無知。
拉住繩索眺望遠方的老人,瞇起雙眼,伸出食指。
「那就是海豐島。」
一座灰黃的沙洲映入眼簾,或許受到反覆往返的海浪侵襲,沙島中間切割裂解,分成範圍不大的南北兩段。乍一看似乎小得不可思議,隨著船隻接近,才發現是略有規模,足以作為中繼的特殊島嶼。
如祟醫師所言,島上除了零星矮草和養蛤木樁,什麼也沒有。
老人說,海豐島在數十年前重新浮現時,四湖鄉的漁民都很興奮,為了保住難能可貴的沙洲,連忙帶來小草栽植,以草固沙,試圖減緩黃沙流失,延長小島的壽命。青年轉換引擎檔位,在船速逐漸變慢時,走到右船舷抓起一捆繩索,瞄準海豐島上的木樁輕輕一拋,準確套牢。靜待船隻完全停止,專注觀察海相的青年獨留船上,我和祟醫師則跟在老人身後跨出小船,踏上海豐島鬆軟的沙土。我們並肩而行,雖未交談,卻能感受彼此深埋心底的緊張感。繞遍整座小島,始終沒有找到我所推論的特殊設備,連個像樣的線索都沒找到。
正因論證碰上死胡同而有些困擾時,驀然感覺一股源於地底的震顫。
我望向祟醫師,微皺眉頭。「這是……地震?」
他才準備開口,留在船上的青年突然大喊:「浪!有大浪!」
朝青年所指的方向望去,一道連綿數哩的高聳大浪正朝此處捲來,浪潮由臺灣本島所在的東南方朝西北前進,彷彿故意想將我們推入海峽中央,毫無邏輯,也不合常理。
在老人的催促下,我和祟醫師趕緊返回漁船,拉緊繩索,蹲伏於甲板。老人大喝一聲,青年便扳下引擎把手,全速朝海豐島的反方向,亦即來時之廢棄港口前進。明明已經見過數十年風浪,老人仍舊咬牙咒罵,不斷說出「臺灣海峽哪可能有這種浪」等語,否定親眼所見的事實。船隻飛快航行,後方的大浪卻越來越近,無論採取多麼樂觀的計算公式,都能輕易算得必死無疑的客觀結論。
祟醫師瞇起眼來端詳高如巨牆的海浪,思忖幾秒,起身奔往船艙,使勁撞開青年,緊握船舵奮力向左轉。單憑這艘小船,絕對跑不贏違背常理的大浪,想必他轉動船身的行為,應該另有安排。
然而他竟持續轉向,直到船首完全面對浪潮為止。
「慢著,你在做什麼!」
我朝船艙大喊,卻被老人拉住。
「那小子是對的!跑不過大浪的話,絕不能讓船打橫,橫浪才是最致命的狀況!我的船身短,船首頂浪比較有利,遇到狀況時還能將船偏至迎風浪20度角,嘗試側面突破。──那小子是對的!」
想不到聰明絕頂的人,連船都會開。
然而,襲向我們的是颶風等級的狂潮大浪,即便是通曉事理的祟醫師,亦難正面突破。彷彿回應這道想法,他不僅沒調整方向,甚至確保船首與巨浪完美垂直,鐵了心要直衝闖關。
幾秒之後,便會與浪對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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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潮暗影〉第五節:海豐島的瘋狂旅程 part.2 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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