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三日〉
終於連最後一絲堅持都捨棄了。
身上的衣物早已浸滿髒水,噁心的惡臭完全無法消弭,逼得我只得赤身露體,將不曾真正晾乾的衣服當作不足蔽體的薄被。在這毫無希望的監牢之中,隱私和羞恥不再重要,就連生命也……我偶而會凝望那深不見底的黑洞,思考最直接也最快速的解脫方式。
隔壁不斷傳來細小的敲擊聲。
對方可能想要對話,但牆壁太厚,得靠很近才能聽見。
我害怕懲罰,不敢過去。聲音過了很久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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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四日〉
這天上午,把握監視窗沒有陰影搖晃的空檔,蜷曲身子貼向牆垣龜裂處,倚靠右耳仔細聆聽。隔壁傳來女人的聲音,自言自語地發出沒有目標的空泛言詞,我嘗試拍打牆壁引起對方注意,卻沒成功。
倒是懲罰來得非常及時。再也不做這種莽撞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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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境的體感時間逐漸變長。
試著靠近違反幾何原理的石造城堡,發現大門的位置歪斜七十度角,找不到正確的開啟方法。周圍什麼生物也沒有,漫步其中頓覺頭昏腦脹,或許是太過扭曲的景物線條和看似平坦實則歪斜的詭異地面,讓大腦始終無法正常思考。
清醒時,他們告訴我那座城堡是偉大□□□的宅邸□□□,原文則是……(以下文字均遭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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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五日〉
隔壁之人察覺我的動靜,終於有了一次足以稱作「對話」的互動。
由聲音判斷,對方確實為女性,語調特別細小,幾乎聽不清楚──當然,也不排除是因為過於厚實的牆壁阻隔其間之故。即便一句話得重複數次才能辨識,並且必須時常注意監視窗的陰影,我們仍能找到正確的時機,交換彼此擁有的貴重情報。
她說,自己是一名於生物科學和語言學等專業領域有所建樹的科學家,聽起來不太真實,我卻沒有戳破,畢竟隔著這堵高牆,就連能否脫身都不確定,何必為這種毫無意義的細節起爭執。我告訴她,自己原本是為了進行學術研究而前往新莊水源地公園拍攝當地的昆蟲,不知怎麼回事,再次睜眼便來到這種地方。她輕聲笑了,說我就是那種會在酒吧被人灌醉撿屍的類型。哼,隨她怎麼說。快樂嗎,她問。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並未立即應答。她沉默幾秒,再次追問:拍攝昆蟲,快樂呢?我回答「並不快樂」後,她又笑了,說所謂的研究就是這麼回事。
她的家裡有兩個哥哥、一個姊姊、兩個弟弟和三個妹妹,老家在臺中市霧峰區曦鳶里……坦白說,我連那是什麼地方都不曉得,應該是接近中央山脈的偏遠小鎮。她畢業於臺中市立師呈國小、臺中市立西澄國中、臺北市立第一女中和臺灣大學,並擁有臺大生化科技和語言學雙博士學位;倘若為真,這將是我活了二十八年來所聽過最可怕的學歷。從她口中得知,每天必須禱念千次的奇異字句,出自無人見聞的《轅歧嶼拓碑卷》,是歌頌與呼喚海流之神克希塔利‧阿撒納(Cthytali Azanah)的供奉咒語。
她認為,將我們監禁於此的是清嶽宗邪教團體中的激進份子。
我聽不懂,還來不及追問,懲罰就來了。今天喝下比往常更多的髒水。即使緊閉著嘴,依然嚥下了自己的嘔吐物。
好可怕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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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八日〉
由於害怕懲罰,幾天來我始終避免與對方交談。
今天,隔壁之人發了瘋似地拍打裂縫周圍,規律的吵雜聲響讓人靜不下心,只得乖乖靠近與之對話。她劈頭便喊「和平紀念日快樂」,我呆愣幾秒,才明白她想表達的是二二八紀念日。
她問我是否聽說過社寮島事件,我以沉默作答。
她說,那是公元1947年3月11日至3月13日間,發生於基隆和平島的琉球籍居民屠殺事件。才剛說完,她便以耐人尋味的語調發出長長的「嗯──」,隨即說道「真有這麼簡單就好了呢」。不確定她想表達什麼,也沒有積極追問的念頭,即便如此,總是自言自語的她依然自顧自地往下說了。基隆和平島過去名為社寮島,最早於西班牙統治時期便開始流傳與貓咪有關的特殊儀式,目的不明,一說是為了抵禦來自海洋的威脅,一說是單純的泛靈宗教信仰。她提到一本奇特的書,聽不太清楚,似乎是她負責翻譯的某種外文典籍,裡面詳細記載著公元1947年發生在和平島的怪異之事,暗示人類錯誤實施了神秘儀式。
這些事情與監禁我們的清嶽宗有關嗎,我如是問,卻被否定了。
隔壁之人輕笑幾聲才說,雖然多半屬於臆測,但清嶽宗這個崇拜卻又畏懼大海的信仰,一直以來都想在擁有「雨港」之名的基隆地區發展勢力,卻因種種無形之力,無法如願。
今天的監視空檔很長,讓她有機會告訴我更多清嶽宗的資訊。不過,由於內容過於龐雜,實在沒有心力全部記下。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創立過程。她說,福爾摩沙荷蘭統治時期,有位來自漳州的仕紳林旭清向一位名叫阿夫雷‧梅傑(追記:還是安芙特?聽不清楚)的荷蘭商人購買《轅歧嶼拓碑卷》,得知有關界域之外的神明,亦即克希塔利‧阿撒納的超常力量。我問她《轅歧嶼拓碑卷》到底是什麼,她答道,那是一份傳說源於「轅歧嶼」未知古大陸的莎草紙古卷,以拓碑的圖騰與文字描述海流之神克希塔利的神秘力量與供奉方式。透過古卷的資訊,林旭清的兒子在玄靈道崛起的清領時期創立與之對抗的新宗教,於今日的雲林縣台西鄉地區搭建宮廟,以制約力極強的傳教方式和違反法律的擄人手段迅速擴張,成為隱藏檯面之下的駭人邪教。
看來,我們這些無辜的可憐蟲就是「擄人手段」下的犧牲者。
除了邪教的起源,她也提到不少有趣的軼事。比如說於清康熙年間,清嶽宗將克希塔利描述為「阻擾渡海的巨大海蛇」,創造出著名的魔尾蛇傳說,流傳至今。隨後,魔尾蛇的故事先是被季麒光收錄於《臺灣雜記》,又被郁永河收錄於《裨海記遊》,基本上就是換了名字,直接將清嶽宗尊崇的海流之神克希塔利融入臺灣傳統文化,真的是非常陰險的狡詐策略。
令人驚訝的是,今天沒被懲罰。
監視窗依然搖晃陰影,卻沒有被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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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獻手記〉Part.2‧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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