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冊子的筆記裡,祟醫師詳實地抄錄耗費一年的追查成果。
即便知道女病患南下雲林,當時的他既無法掌握出發目的,也無法確定真實地點,更對清嶽宗的皈錦寺毫無所知。病患過世後兩個月,祟醫師暫時關閉門診,並挪開所有預約時段,讓護理師休了一年的帶薪長假,騰出時間專注調查邪教的細項線索。二〇一九年,清嶽宗的勢力在新莊不如今日龐大,光要鎖定正確的宗教場域都很困難,遑論針對信仰核心進行調查──縱使知道位於蕭厝地方,他也不具強制搜索權,根本無法一戶一戶摁鈴叨擾。
「祟醫師就沒想過再次拜訪九降小姐,直接請求她的協助嗎?」
「詩櫻姊不是萬能的。」提及九降小姐時,祟醫師總會露出相形柔和的仰慕神色。他們應是非常親近的朋友,並且熟識許久,才能向彼此坦白內在信仰這種涉及私領域核心之事。他說:「清嶽宗的本質是惡意的訊息傳播,約束力來自於信仰,雖說性質及外觀與宗教相仿,卻不具備重要的善意正念,很難從現存的非主流宗派進行類比或借鏡。詩櫻姊的玄靈道雖然擁有覆蓋全臺的實質影響力,在沒有中央政府的委託或授權下,不可能主動接近邪教團體,對這類組織應是敬而遠之。光是一次的冒昧詢問,便已讓我內疚萬分,遑論再次請求幫忙。」
「這是祟醫師的一廂情願吧。」
「什麼意思?」祟醫師微微皺起雙眉,無聲地道出「你懂什麼」的強烈意念。
「在你眼裡,登門拜訪或尋求幫助都是叨擾,會對九降小姐造成負擔。」
「不只負擔,更是多餘的煩惱。」
「我說了,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我聳聳肩,話鋒一轉:「祟醫師決定獨自探索女病患的怪異死因之後,花費多少時間才找到位在雲林的清嶽皈錦寺?」
「八個月左右。」
「我見過九降小姐一次,親身體會過那種近乎無限的包容和關愛,明明素未謀面,她能騰出私人時間為我指點迷津。要是讓她知道,你寧願花八個月的時間埋頭行動,而不願事先與其討論,可能會更傷心。」
「……你又不確定九降大姊知道皈錦寺的所在位置。」
「確實如此。」我輕笑一聲,「但你也不知道向她詢問到底是種打擾,還是讓她不會傷心的選擇。」
祟醫師正欲開口,隨即抿起下唇,皺眉不語。
如他所說,我無法確定九降小姐知不知道正確地點,也不確定她真的在乎祟醫師單打獨鬥兀自辛勞的行為,純粹只是偶然的舌戰勝利。能佔上風的理由,完全建立在祟醫師對九降小姐過於異常的敬重。即使與個人實力無關,能夠用計成功讓他答不上話,也算一報中港綠堤章魚裝飾的玩笑之仇了。
「那你最後選擇怎麼追查?」
「當然是把新莊地區的大小廟宇跑一遍,裝成情緒非常低落、心理狀況不佳的模樣,以求助之姿積極尋找隱藏的宗派。」
「大概跑了多少地方?」
他斜瞟我一眼,噘起嘴尖。
「四十五間。」
「該不會是新莊所有的廟吧……?」我噗嗤一笑,「你寧願跑這麼多間宮廟,也不願意去趟御儀宮?」
「囉唆。」
祟醫師哼出鼻息,微瞇雙眼;我則摀嘴竊笑,享受短暫的勝利。
根據黑冊子的記載,在找到皈錦寺前,他先注意到發生於新莊區特定地段、特定期間的夢遊和囈語。原本是在宮廟打聽「拜水的宗教」,意外聽聞蕭厝一帶曾在某時有過頻繁的夢遊病患;說是夢遊,卻會道出外國語言,貌似人格切換的詭譎行止,令人膽寒。當時的病患多半送往部立臺北醫院和新泰醫院,少數較嚴重、涉及暫時性精神障礙的緊急病症則送往輔大醫院,雖說數量異常且樣態特殊,但病患的行為舉止往往停留在私自徘徊與低聲呢喃,沒有真正的攻擊跡象。祟醫師可能想近身打聽需要送急診的行走類夢遊病患,因此在筆記裡記下幾串英文,打算留待日後查詢。
比起徘徊,他對這類夢遊者出現的地理範圍和時間區段,有更為執著的意念。筆記裡有整整兩面的篇幅,寫滿人名、路名和門牌號碼,更在旁側拉出無數條黑筆線,連結出急診時間和其他資訊。一筆一畫寫下的細小文字,在在顯示調查過程的繁複與費時,即便是客觀真實的急診時間,非屬該院醫師本就難以取得,對於失去醫師執業證書的他來說,恐怕更是難上加難。
人的筆記只會留下最接近結果的筆跡,辛勞的探索過程,將永遠隱藏於無形,不得見聞,也難以查知。瞥向他冷俊的側臉,我瞇起雙眼,暗自思忖藏在那張皮肉面具下,渴望真相的炙熱內心。
「怎麼了嗎?」他冷不防問。
「不,」我連忙把頭轉正,「只是在思考筆記的內容罷了。」
他沉默幾秒,冷笑一聲,說:「還以為你在觀察我。」
「我可沒有觀察旁人的風雅。」
「說起人類觀測,讓我突然想起了弟弟。」他直望前方的眼眸不帶一絲情感,讓人讀不出蘊含其內的好惡評價,無法確定這位「弟弟」究竟是受他喜愛,抑或相反。「我有個喜歡觀察人類外部行為的弟弟。他總是不動聲色地盯著人瞧,以為這樣就能讀出某些特別的訊息,推得對方並未顯現的本質意念。殊不知,『人類的複雜性,在於不可思議的單調,與難以置信的愚蠢』,單純的外部行為其實很難直接連結內在思維,人類就是這麼不合邏輯的存在。」
「你總能說出一些值得收錄的名言佳句呢,真是厲害。」
「剛才的話,只是盜人所言罷了,我的妹妹才是真正的名言製造機。」
「妹妹和弟弟,你比較喜歡哪一個?」
「你指的是哪個妹妹,又是哪個弟弟?」
「居然都是複數……」
「家族成員在我眼裡,並無飽滿的立體形象,而是形同二維平面的特殊存在。當我以為稍微理解她們時,其實只是在她們的個體邊緣擦身而過,未能觸及本質,亦未探知內心。不管是大哥、大姊、二妹、三弟、三妹、四弟、四妹和么妹,全都一樣,太過玄秘,也太過複雜,猶如渾然天成的微型宇宙,使我難以形成正確的好惡。」
「慢著。」頭開始疼了。我輕輕揉捏太陽穴,說:「剛才的問題沒這麼困難,只是要你選出喜歡的一個而已。」
他皺起眉頭,垂下嘴角說:「這還不夠困難嗎?」
完全無法溝通。以後得盡量少和他談家族成員的事,省得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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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潮暗影〉第三節‧祟穹宇的邪教筆記 part.1 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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