祟醫師的病歷表右側常有無關病症的筆記,字跡比診斷內容還更潦草,像是一邊做著其他事時,分心抄錄的扭曲筆畫。他所記載的是病患本人提供的次要資訊,諸如親人、學經歷、家庭成員或個人習慣,與疾病毫不相干的細節全被草記其上,或許是他試圖記住病患特徵的獨門手段。在臺灣,醫生的醫德、態度和操守被無限上綱到難以想像的高度,一次小小的口角,一句冷淡的言語,都是不被允許的,舉步維艱的險惡職場,無怪乎祟醫師這種脫離體系的孤高之人,也得對病患多一分關心。
他順著我的目光,望向筆跡潦草的字句,聳了聳肩。
「雖然不確定你在胡思亂想什麼,但我寫下那些筆記的理由,並不是對病患的私生活有興趣,也不是想扮演關心對方的體貼醫師。對我來說,撰寫筆記之目的無非是留下每位病患獨特的個體特質,透過他們無形的生活模式、人生哲學和談吐言語,搭配客觀的病症流變、特殊習慣和遺傳宿疾,便能完整做出一份『簡歷』;不斷累積簡歷,透過擷取極不易見的共同之處,必能找出人類作為動物的『集體本能』,解讀一直無法破解的演化缺口。當然,我指的並非生物學意義的演化,而是哲學、心理學和病理學意義的演化。」
連珠砲的話語,讓我聽得頭昏腦脹。
「雖然你說得頭頭是道,我卻沒弄懂重點在哪裡。」
「簡單講,」他嘆一口氣。「之所以寫下那些無關病症的筆記,並非為了記錄病患的個人生活,而是為了自己。」
「那部分我有聽見,但即使目的是試圖理出……非生物學意義的演化?好吧,假使如此,也是透過統整病患簡歷,以歸納法的方式找出存否不明的共同點,再以演繹法篩出人類特質的演化。」
他歪著頭,眨眨眼,似乎不懂我想表達的意思。我大大嘆了口氣。
「你是透過『整理病患簡歷』的手段,輾轉取得想要的結論,對吧?」
「是這樣沒錯。」
「整理病患簡歷,客觀上與『記錄病患生活』沒有兩樣啊。」
他思忖半晌,微蹙眉宇,說:「完全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目的不一樣。」他散視四周,並不打算收拾散落一地的文件,伸手拖來一張椅子,逕自坐下。「目的之存在會影響手段,縱然客觀行為看似幾無不同,只要內心意欲和主觀目的相異,本質就有所不同。舉例來說,同樣是持刀支解他人肉體,出於醫療目的和出於興趣目的,行為的意義天差地別。」
「慢著,有人會出於興趣目的支解他人?」話剛出口,我便「啊」地輕叫一聲。「如果是指中部地區的都市傳說『剝皮魔』,那確實是存在這種案例呢。不過出於醫療目的「支解」他人的場合,並不存在吧?」
「撇開動詞的詞義不管,醫療行為和殺人行為在客觀上並無不同。」
這倒是真的。不管怎麼想,開刀醫治和刺殺他人的行為樣態和基礎元素,都是「手拿刀子」和「刀入人身」。
「由此可證,行為初始究竟出於何種目的,將直接影響後續實施之行為,其本質意義和可受評判的客觀價值。」
我沉吟半晌,微微頷首,說:「好吧,你說服我了。」
他點點頭,直望我的雙眼。「所以呢?」
「我不明白這道反問的意思。」
「你總不會是來和我討論人生哲理的吧。」
的確不是。之所以再次來到這間隱藏於萬華巷弄的灰暗診所,是為了解開接連發現的疑點,以及被他刻意忽略的重要資訊。確認邪陶像的來源後,衍生的問題是:駱女士基於何種理由、何種代價、何種管道取得此物?既然懷疑駱女士有信奉邪教之可能,甚至有將部分財產獻予教團之危險,模糊不清的調查結果可能嚴重影響遺產繼承人的權利,難以向徵信社和律師學長交代。誠然,撇除調查義務,我自己對檯面之下的邪教團體和背後隱藏的奇異事件,同樣非常好奇。
人類總會下意識地忽略不欲為人探問的細節,作為徵信調查員,找出人們想要隱藏的事物,導出更為有利,也更正確的推論,是至關重要的任務。祟醫師主動提供記錄於黑冊子中的追查筆記,乍看之下毫無保留、絕無隱匿,實則卻以消極不談論的方式,迴避特別關鍵的一塊拼圖。
「祟醫師,請告訴我『祟紗夜』到底是什麼人?」
聽聞此言,他的表情並無變化,面部皮肉猶如上了層蠟,非但僵硬死板,甚至冷得讓人畏懼。雖然直望向我,那道眼神卻未飽含任何意念,彷彿正在仔細觀看無生命物,沒有想法,也沒意念。四目交接的短短十秒顯得格外漫長,正以為魂魄要被那雙迷魅的眼眸吞噬時,他才放鬆緊繃的肩膀,緩緩闔上雙眼。
「祟紗夜博士,是尖端解析與異態對策研究院的首席研究員之一,不只擁有生物化學的專業,也是異文化研究的箇中翹楚,更是未知語言領域首屈一指的頂尖解析者。」祟醫師動了動細長的睫毛,睜開雙眼,不帶一絲表情地說:「此外,她也是祟家的次女,我的妹妹。」
雖然訪談筆錄寫明「二妹」一詞,仍須先行確認,才能提出後續的問題。
祟醫師的妹妹,臺中市霧峰區曦鳶里祟家大院的次女祟紗夜,是一名幾乎完全隱藏於公開記錄之下,神秘至極的國家級研究員。她一共跳級三次,只花三年便取得臺灣大學生化科技博士和語言學博士雙學位,未滿三十歲便成為直屬於總統之特別研究機關──尖端解析與異態對策研究院的首席研究員,在此之後的資料一概俱無,活像人間蒸發,消失殆盡。尖端解析與異態對策研究院被簡稱為「天央研究院」,與擁有「蒼溟」之名的未知防制與特殊容留察核司以及擁有「雷霆」之稱的超常事例與特殊應變勤務部隊並稱為三大超常事例應變組織,是中央政府底下最神秘,也最不符合民主法治的國家機關。
我不確定祟紗夜博士留下的中譯辭典為何能夠解析夢遊者的囈語,也不確定祟醫師是怎麼取得這些翻譯,只能確定絕非祟博士親見親聞,因為這些疑點之間存在一個絕對無法跨越的決定性阻斷因素。
名為祟紗夜的女子,全臺灣最優秀的女性之一,早已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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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潮暗影〉第四節‧萬神的典籍 part.2 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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