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浪潮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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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到摧毀的心智,要多久才能恢復?
距離清醒之日已過二十天了,大腦仍然混沌不清,各種思緒攪在一塊兒,連最簡單的應答都難以完成。這段時間都在祟醫師的診所休養,除了每天與他例行對話之外,還得接受幾位精神專科醫師診斷,搭配特定藥物,聊作治療。祟醫師說,我的大腦受到嚴重的心因性衝擊,不只產生長時間昏厥,更留下記憶不清、意識模糊和注意力低下的後遺症,由於是不存在病歷的不明症狀,他只能找交情特別好的朋友協助診斷,安排實驗性質的治療。
我們擅自出海前往海豐島的行程,似乎是鮮為人知的秘密。
當時,死裡逃生的祟醫師為避免雲林當地的清嶽宗勢力追查,沒有報警,也沒叫救護車,以自己的高級進口車將昏迷不醒的我載回北部,藏於診所獨自照料。這些天來,他只和自己的大姊談過此事,那時我的聽力尚未完全恢復,只能隱約聽見女性啜泣聲,和挾帶哽咽的嬌弱怒罵。祟醫師有個非常關心自己的姊姊,我也擁有一位需要照料的妹妹,無論是他抑或是我,實在不該莽撞地涉足幽暗深淵的不明知識。倘若祟紗夜博士真因自殺而死,且自殺行為完全出於自由意志,想必正是為了藉由自己的死,保護這個愚昧駑鈍的世界,讓我們得以遠離千年來被人分離與隱藏的資訊,讓我們永遠無法組織世界的真實,確保我們永遠無法接近那些比宇宙更古老的未知之物。
「我們是怎麼逃過一劫的?」
「不知道。」祟醫師取出一塊明智巧克力,咬了一口。「別露出那種臉,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死命地催油門,不斷換檔,拼命閃躲迎面而來的湧浪,確保船速不會下降。聽好,當下我以為你不行了,一心只想早點回到本島……你這是什麼表情?」
「我以為你是個沒憐憫心的密醫。」
「並不是。」他的臉變得有些陰沉,微皺眉頭。「要是我沒讓你看《死靈之書》的內頁相片,也沒幫你安排出海用的船隻,這一切根本不會發生。」
「你該不會在內疚吧?」
「如果後悔算是一種內疚,那我確實非常內疚。」
他告訴我,為我們開船的白鬚老人恐怕在漁船靠岸前便已斷氣。即便是則噩耗,我卻為沒見到殘酷現實的老人感到欣慰,我也誠摯地希望被覆面怪物抓走的青年能獲得安息──如果這個闇黑宇宙真有安息這種概念。
「你有看見嗎?」我直望他的雙眸,說:「看見那個隱藏於浪潮之中,被覆面人形怪物團團包圍,無法以任何詞語形容的異形生物。」
祟醫師輕嘆口氣。「我想,正是因為沒有直接望見該物,才能保持尚屬穩定的心智將船開回本島。」
「沒有直接……所以你也看到了?」
「你還記得自己裝在船艙窗邊的行車記錄器嗎?」他垂下眉尾,露出不太到位的苦笑。「要是神明願意眷顧我,應該會以各種神蹟般的手段阻止我播放那段影像,或是在我觀看的同時落下一份詩櫻姊親手抄寫的《楞嚴咒》……抱歉,我的腦袋突然有點混亂。」
我的行車記錄器裝在船艙右側窗口,由於船隻背向浪潮前進,能夠意外攝入不明暗影實在是令人發麻的巧合。碰巧窗框有些鬆動、碰巧行車記錄器的固定架稍微歪斜、碰巧鏡頭並非向前方擺而是向後擺動、碰巧固定架足以撐到旅程結束、碰巧祟醫師回家後想起來有這個東西……我不相信巧合,世上所有看似奇巧的偶然全是既定結果的逆向演繹,某種可憎的未知力量,設法讓入侵詭密聖地的我們看見足以動搖理智、摧毀心靈的駭人現實。
事發之後,祟醫師透過姊姊安排一組海巡人員前往該處,卻只發現海豐島一成不變的貧瘠沙土。沒有遮天大浪,沒有人形怪物,也沒有龐大的蛇身形影,彷彿我親見親聞的一切全是虛偽不實的幻覺。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祟醫師說,假使正體中文版《死靈之書》的內容無誤,且祟紗夜博士的編譯和補述完美無瑕,徘徊於臺灣海峽、蜷伏於海豐島外、隱藏於浪潮深處的龐大異形,恐怕是供奉邪陶像之清嶽宗信徒口中的「神明」,亦即克希塔利‧阿撒納(Cthytali azanah)。克希塔利擁有靈活的蛇之身軀、駭人的多面頭顱和強壯的人形臂膀,與陶像那尊蹲伏於方座之上,有著細瘦雙腿、觸手頭顱和不全薄翼的神像,天差地別,截然不同。
望見克希塔利深藏大海之暗影後,我深深地明白有著克蘇魯之名的神祇必定存在,只是祂們選擇隱藏,基於不明原因決定暗伏汪洋,等待偶然現身的倒楣鬼自投羅網。
面對光是現身便能凌遲心智的神祇,人類的脆弱程度堪比蚊蚋,卻又難以自拔地受到神秘訊息的吸引,在追尋真相的同時墮入知識深淵,即便獲得遠遠超過宇宙規模的無垠資訊,卻喪送了自己的一切;不只是生命,而是實質意義的「一切」。我想,接觸邪惡資訊的人們終將化作異域神祇的傀儡,散佈更多訊息,誘惑更多智者,直到世界覆滅為止。
「祟醫師……」
「既然一同逃過藏身於浪潮的暗影,」他微微瞇眼,「相信我們已是能夠直呼名字的交情了。」
「呃……穹宇。」總覺得有些尷尬。我搔搔頭,「謝謝你幫了我這麼多。」
「我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況且,朋友哪會計較這麼多。」
他轉過身子,不經意地露出溫柔的笑容。
「好好休息吧,官毓燁調查員。」
「咦?」
突然被他喊出全名,讓我有些吃驚。我不記得自己提過全名,縱使有,也是為了辦案設計的假名。
穹宇竊笑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診所。
他不在時,我總是望著天花板發愣,感受令人窒息的無盡孤獨。
不敢闔眼,不敢沉睡,深怕陷入沉眠,隱藏暗處的邪惡神祇便會找上門來,完成祂們未能完成的志業。我什麼都不敢想,不敢想像汪洋深處隱藏的事物,不敢想像終將到來的末日。我害怕所謂的末日根本是種救贖,那些東西……那些不該稱為神的神祇,恐怕比我們更早抵達這個萬物賴以生存的世界。祂們會在我們乘坐郵輪出遊時徘徊於海面之下,甚至入侵夢境讓我們主動禱念邪惡的咒語,我們只能任其擺佈,無能為力。
穹宇沒將行車記錄器還給我,這是善意,也是體貼。我不需要那段影像,不需要任何強調真實的佐證。倘若神明垂憐於我──不,這個世界恐怕沒有神明,沒有神眷,也沒有神蹟。在我直面偌大邪靈的剎那,宇宙的善意皆已消散,縱然是聖靈眷顧的比翼候鳥,抑或是維繫正法的首楞嚴經,甚至是守護界域的九降詩櫻,都無法修復已然碎裂的理智、意識和心靈。
彷彿亟欲將我拉回深淵,諸多巧合使我意外找出始終攜帶在身的錄音筆。那是用來存放夢遊者囈語的工具,在瘋狂的海上旅程未曾使用,卻仍錄下自那之後,長達數日的一切聲響。
我聽見了浪潮暗影的尖銳叫聲,莫可名狀的噪音引起嚴重的耳鳴。
又或者,我以為自己聽見了,實則只是某種狀似聲響的雜訊。殘存的理智正在自我防衛,不斷尋找理由說服自己未曾望見來自界外的異形邪神。
接著是段漫長的空白,隨後出現穹宇和旁人的低語,與難以辨別的雜訊。
音檔的最後,在一切陷入寂靜之前,我聽見自己呢喃般的夢中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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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潮暗影〉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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