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萬神的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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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的沙洲和比船大的海蛇,作為線索似乎不太充分。
姑且不提相傳迴游於臺灣海峽的魔尾蛇,《水經注》和《廣異記》也記載了名為「擔生」,又名「神蟒」的海蛇妖怪,當時的文獻不會指明妖怪出現的地點,但從引起水患和能夠理解人類行為兩項特徵判斷,或許能將魔尾蛇和擔生理解為相近的海蛇,即便如此,仍然無法確定這些神話生物即為夢遊者口中的巨大海蛇。
祟醫師的調查之旅,止於找到清嶽宗皈錦寺的一週之後。他停止追查的理由為「時間不足」,事實上,從黑冊子讀到的筆記可知,尋得邪教信仰的源頭,恐怕已是吾人所能抵達的最近距離。無法進入宮寺,便無法取得進一步的訊息;要想進入宮寺,就得擁有邪教團體能夠辨識的通行之證。無論清嶽宗使用何種手法使人陷入夢遊,進而道出囈語,都無法解釋伴隨笑靨的安詳死相,也無法肯定邪教、夢遊與死亡間存否不明、曖昧不清的因果關係,因此對祟醫師來說,有無進入宮寺,早已不再重要。
可惜的是,這種結果對我而言並不足夠。倘若取得陶像的原因確與清嶽宗有關,駱女士留下的遺產很可能另外押於某處,甚至作為傳布邪教之用,不只害及當事人往生後之名聲,更有危及繼承人利益的可能。
我以祟醫師的筆記內容為基礎,獨自調查一週,得到了更多線索,卻萌生出更多疑點。不祥的邪陶像、拜水的清嶽宗邪教、漾起微笑死去的病患、特定時間密集出現的夢遊者、未知語言的囈語、夢境裡的沙洲與海蛇,多項元素看似相互連結,實則各別分立,無法理出一個足以服人的事實版本。除了事實探究,我也開始懷疑駱女士的「安詳離世」有無蹊蹺,雖然未予確認,倘若老太太死去時的遺容與那名病患一樣伴隨微笑,整個案件就變得更加複雜難解了。
反覆聆聽錄音筆播送而出,自醫師手中取得的囈語錄音,擁有共同點的線索化作火苗般的疑問,一天天在心中膨脹成新的假說。
我懷疑,持有陶像的駱女士,亦為清嶽宗的忠誠信徒。
「這就是你又跑來找我的理由?」
祟醫師埋首於堆滿文件的桌面,似乎正在尋找某物,面無表情地東鑽西竄,挪開物品時發出的聲響,大得讓人足以充分感受他隱藏於心的煩躁。
診所中最後一名病患是位女性,面對他時洋溢著幸福的燦爛笑靨,望向我時便換上如喪考妣的陰沉面孔,強烈的反差著實令人不悅。我百無聊賴地將雙手撐上櫃臺,伸長脖子,視線越過板著臉的護理師,仔細端詳電腦螢幕的病患資料。「性別:女」、「性別:女」、「性別:女」、「性別:女」、「性別:女」、「性別:女」……由上而下隨意掃視一輪,約莫九成的病患均為女性,與其說是間密醫診所,不如說是某種地下偶像見面會。不經意地哼笑出聲,惹來護理師冷漠視線的斜瞪,連忙轉過頭去,故作無事。
祟醫師一邊翻找文件,一邊悠然開口:「請勿騷擾診所員工。」
「我才不做這種下流事。」
「請勿以肉眼掃視病患的個人資料。」
「我、我才……」我抿抿嘴,雙手抱胸。「好啦,抱歉,職業病又犯了。」
畢竟是間沒有開業執照的違法診所,當事人資料的隱私控管當然更為嚴格,即便只是偷瞄一眼,都有造成無法回復之損害的可能。祟醫師在塞滿文書檔案的櫃子翻找半天,似乎什麼也沒找到,身邊的紙張卻一疊疊堆了起來。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動作也越來越煩躁,坐於椅上的護理師卻絲毫沒有出手幫忙的念頭,兀自整理私物,準備下班。
幾分鐘後,收好提包的護理師頭也不回地離開診所。
「咦,」我呆望她遠去的背影,說:「現在的護理師都這麼冷漠嗎?」
「護理師並不是醫師的僕人,無須在沒有指示時主動幫忙。」祟醫師將整顆頭鑽進書櫃的倒數第二層,不斷翻出裡頭的文件。「對我來說,護理師只是醫療業務和病歷統整的助手,上班時間來,下班時間走,負責的範圍僅限於我主動要求的部分,其他部分就……好痛!」
砰地一聲巨響,他的頭重重撞上書櫃的夾層。
要不是親眼看見,實難相信人類的頭顱能夠敲出如此響亮的聲音。
「你、你還好嗎?」
「我很好。」祟醫師鑽出身子,表情沒有明顯變化,唯獨聲音有些顫抖。「人類的頭部共有二十二塊骨頭,腦顱雖然僅有八塊,硬度卻相當於成熟的南瓜皮,大約擁有絕對硬度六十一點五度的……好痛……」
「果然撞太大力了嘛。」
他瞪了我一眼,搖搖晃晃地拉來一張電腦椅,癱軟身子跌坐其上。
診所櫃臺周圍已被隨處堆放的紙張佔據,各式各樣的列印紙就這麼佈滿四周,光是想像著手收拾的情境,就讓人捏一把冷汗。祟醫師隨手拿起一條純白毛巾摁於頭頂,既未浸過熱水,亦未添加冰塊,無視熱敷和冰敷可能存在的消腫效果,一律未予採行,只是某種聊以安慰的無謂之舉。我抓起距離最近的病歷夾,隨意翻閱,發現裡頭不只排版與常見的版本不同,多數欄目亦是手寫而成,連電子編號都沒有。手寫倒不礙事,麻煩的是將這位書寫者怪異個性展露無疑的潦草字跡,讓整份文件變得形同間諜檔案,毫無秩序,非所有者幾乎無法判讀。
看來,這種手寫病歷就是專為自己準備的特別文檔了。
「不,其實年代久遠的病歷,連我自己也看不懂。」
那這種病歷還有什麼意義……?我嘆一口氣,懶得提出必定得不到正解的疑問,揚起手中有些泛黃的紙張,說:「病歷數位化的資訊工程早在數十年前就完成了,你居然還用手寫,真是不簡單。」
「並不是所有的東西數位化後,都必然會更加方便,這個世界可沒那麼簡單。病歷是病患的醫療紀錄,不只醫師本人,包含護理師、復健師和營養師在內,於問診、檢查、診斷或護理時,從無到有,接連製作的檔案文書。」祟醫師挑出一份淺綠色的病歷夾,說:「在無法使用病歷歸檔系統的狀況下,尾位數檔案排列法和彩色病歷夾仍是極佳的分類方式,簡明、單純且便利,更重要的是成本低廉。此外,悠娜大姊說過,文書資料的最大優勢是──」
「是便於焚燬,讓一切證據消失殆盡。」
「……嗯。」他撇撇嘴,放下手中的病歷夾。「有時你遲鈍得令人擔憂,有時又敏銳得讓人害怕呢。」
說誰遲鈍啊,真是沒禮貌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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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潮暗影〉第四節‧萬神的典籍 part.1 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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