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緊了──!」
祟醫師的聲音傳入耳中,我奮力抱住粗繩,將雙腳塞入唯一的救生圈裡,緊闔雙眼,蜷曲身子,靜待駭人的衝撞時刻。
剎那間,伴隨一道轟聲巨響,身軀像要騰空飛起,陷入短暫的失重狀態。半霎,重力再次將我抓回船板,砰地一聲,能夠清楚感覺左肩已然脫臼。強烈的耳鳴漸趨消退,周圍吵雜凌亂的物品碰撞聲,活像所有東西都活起來了似的,鏗鏗鏘鏘,極其刺耳。
混沌來得急躁,隨後的平靜卻也分外突然。四方靜謐無聲,船隻不再晃動,四肢正在復甦,大腦亦已重拾意識的主控權。慢慢睜開雙眼,適應周圍的亮光,發現負責駕駛船隻的祟醫師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頭部和雙臂似乎遭受嚴重衝撞,非但留有醒目的撕裂傷,還不斷溢出鮮血。
青年上前攙扶老人,後者頭部撞擊船板,臂膀癱軟,一時沒能恢復清醒。
環顧四周,追跡在後的大浪業已消失無蹤,海面一片平靜,卻散發不祥的異樣之感。放眼遠眺,不見本島內陸,也不見海豐沙洲,一望無際的汪洋,在在彰顯著船隻已被推入海峽中央的殘酷現實。我和祟醫師交換眼神,透過那雙不帶情緒的眼眸,確認心中所想之事應屬無誤。
為了找到返航路線,我開始翻找理當存在的羅盤。祟醫師則抓起掉在船板的老舊雙筒望遠鏡,原地旋轉,嘗試尋找方位。不知打開第幾個收納櫃,才終於發現文具店常見的陽春指南針,奇怪的是,應該維持不動的指針卻不斷旋轉,未能指明正確的方位。
「喂,調查員。」
「我有名字。」
「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祟醫師將望遠鏡交給我,指向西方。「那個方位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太像人,但……總之你自己看吧。」
有什麼東西?籠統萬分的語句出自他口,讓我有些驚訝。接過望遠鏡,湊至眼前,轉向他指示的方位。確實如她所言,那裡存在著「什麼東西」,之所以使用如此怪異的詞語,是因為那物體的外觀像是一艘來自古代,拼裝而成的木造遠洋帆船。船首以勉強可以判讀的行書寫著「玉釵號」,船身和兩舷佈滿密集到完全遮蔽船體的藤壺,甲板上無數的鵝頸藤壺向外懸掛,活像長滿短小觸手的詭異生物。
然後我看見「人」了,或者說是某種近似於人的非人之物。
人種樣貌的生物走上甲板,注視我們的方向,過了半晌,他身後走出一名、兩名、三名……數十名人形生物,數量之多,幾乎佔滿整艘帆船,即便導致船身搖晃,依然不為所動。
準備挪開望遠鏡的剎那,耳裡傳來青年淒厲的慘叫,才剛轉過頭去,一道人形黑影飛快竄出海面,準確咬住青年脆弱的咽喉,霎時鮮血四濺,場面觸目驚心。不明生物驀然蹬起雙足,在我們有所反應前啣著可憐的青年躍入汪洋。抓來繩索急欲拋向大海,試圖給予青年一線希望,祟醫師卻迅速啟動引擎,船舵急右旋轉,飛也似地逃離原地。
「你在做什麼!」我衝著他喊:「他還有救,讓我試試看!」
「你這個蠢蛋,他已經死了!」祟醫師的聲音難得如此激動,「那東西的速度快得讓人反應不及,連我的大腦趕不上對方,絕不是能正面抵禦的敵人──不,那不是人,那是怪物。」
儘管心有不滿,我也明白這個決定是對的,雖未看清海中威脅,但光是「無法看清」這點便讓人深感恐懼。既不是人,也不是魚,無法言喻的怪異形體雖有生命,卻又違反生命,悖於生態圈體系,以最扭曲的姿態嘲笑創造眾生的神明。
舉起望遠鏡查看不明怪船,發現甲板上的人形生物不斷躍下大海,以左右扭動的駭人之姿飛快游動。此種視脊柱為無物的曲型游動法,絕不屬於脊椎動物。這些人形生物,與我畢生所見的任何物種皆不相符,是違反自然的荒誕存在──或者該說,根本不應存在。
不明生物逐一落海時,帆船後方慢慢捲起一堵浪潮高牆,比先前的海浪更寬、更高,也更廣。驚天巨浪急速捲過帆船,以違背物理原則的速度朝此前進,速度越來越快,浪也越來越高,彷彿一張準備吞噬漁船的天然惡口。我能清楚看見躲在遮天巨浪裡數以萬計的人形生物,他們的游動方式使人作嘔,看不清五官的頭部則讓人頭皮發麻。專注凝視此一駭人光景時,一隻人形生物躍出大浪,朝我猛撲。我嚇了一跳,連忙抓起甲板上的魚叉,以恰到好處的時機和力道,將侵襲而來的怪物打回大海。
短暫的近距離接觸,讓我確定這個生物不只沒有五官,甚至可說沒有「臉」;僅僅有顆人形頭顱,並無任何面部器官,好似橡膠覆面,恐怖至極。
祟醫師熟練地切換船檔,引擎發出更尖銳的聲響,船速亦緩慢提升。
說時遲,那時快,第二隻覆面怪物猛然撲上我身,張口便咬。我以魚叉奮力架開,怪物遲疑半晌,發出近似獸吼的異樣聲響,規律的音節聽起來像某種特殊語言,牠揮出長有銳利指甲的手,唰地一聲刺入我的背包。即便身子踉蹌,我仍牢牢扯住背帶,怎麼也不肯鬆手。與此同時,又有兩隻怪物躍上甲板,伸手搶奪逐漸破裂的背包。
「陶像!」祟醫師大喊:「他們要的是陶像,快把包包扔了!」
被他這麼提醒,才想起背包裡裝的是清嶽宗供奉的神祇塑像,由於裡頭並無其他物品,似乎只能導出這個答案。即便明白此物不屬於我,此刻亦已不容細想,只能狼狽地卸下背帶,使勁一推,讓三隻怪物奪走我們手中唯一的邪陶像。
覆面怪物扯破包包,捧起殘破不堪的陶像,以虔誠恭敬的態度仰頭凝望。幾乎同一時間,高聳遮天的浪潮深處,浮現一道幽密未明的偌大暗影。隱藏於浪潮之淵的形影竟比三條藍鯨還長,不斷蜷曲的身軀彰顯出蛇一般邪惡的樣態,尚未親眼見聞,已能感受逸散於外的不祥氣息,超現實的異常光景讓我的太陽穴湧起難以忍受的劇痛,齒列震顫,四肢漸趨不聽使喚,只能放任小腿癱軟,跪倒在地。
意識一分一秒消散,耳中依稀聽見祟醫師的叫喊,那聲音比往常更急躁、最緊張,也更富人性。仰頭直望那堵浪潮,隱約看見巨大的暗影伸出一隻對比身軀相形細小的手,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想要抓攫,抑或單純招手。
船尾與大浪的距離剩不到五十公尺,我看見不祥的暗影似乎長了五張人臉。
事實上我真的看見了嗎?不確定,也不知道。在足以毀滅心智的瞬間,就連意識本身都變得與自我脫離,所見之物虛實不明,所聞之聲曖昧不清;或許,那是個莫可名狀的混沌之物,在我大腦形成的印象則是對方強制賦予的概念,並非真實,甚至遠離真實。就連自我也不再被殘存的心智認知為自我,我不是我,只是被我以為是我的我。真實的我存否未明,即便存在,身於混沌邪惡的邪祟宇宙,根本微不足道,毫無意義。
最後的最後,明知無法全身而退,潛藏於心靈深淵的理智仍想奮力一搏。
我以僅存之力抬起上身,扯開喉嚨朝莫可名狀的邪惡暗影咆哮。
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B4mkGEMcb
─ 〈浪潮暗影〉第五節:海豐島的瘋狂旅程 part.3 完‧下回待續 ─
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6OT1fxE0l